张珑老师最近由北京来上海小住,就在她弟弟张人凤先生的新居。人凤先生旧宅在上方花园24号的三楼,说是三楼,因为张元济老人留下的这幢老屋,一楼二楼早已不属于张家,人凤先生和爱人不得不忍着脏乱的环境,拖着因年事增高而不便的身子蹒跚于一楼二楼的楼梯,如今无可奈何卖了老屋,在附近换了宽敞明亮的电梯房。
我跟张珑老师说,我是喜欢张元济老先生的字的,特别是信札随笔,行笔飘逸而稳健,字字秀挺圆润,像他人那么儒雅。张珑老师说,其实她祖父太节俭,用的笔掉了许多毛了仍不舍得换新的,毛笔字几乎都用秃笔写成,连黄豆那么小的字,也不例外。这让我大为惊奇。
张元济先生一生崇尚俭朴,我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故事。以纸来说,大小纸片全部整理收起,用于写便条、记事、写信。老人平日交游广泛,每天会收到大量的信件,他将信封集中累积,每隔一段时间让家人做一次“翻转信封”。所谓“翻转信封”,即把收到的信封拆开,翻过来重新粘贴好,再次利用。我有两件张元济先生的信札,一件写给他的好友李拔可,信纸用的竟是著名植物学家镇海钟观光的讣告,追悼会筹备处请张老先生于民国三十年一月三日下午二时至上海虞洽卿路宁波旅沪同乡会参与公祭。另一件写给著名的教育家沈恩孚,普普通通一页五行笺,内容没什么特别,信封是上海私立圣约翰大学的,正面贴有一枚中华民国时期面额半分的邮票,先是寄给李拔可,而后李拔可划了自己的名字再寄予“张菊生先生台启”,最后一次信封成了“翻转信封”,张老先生将它寄给了沈信卿沈恩孚。
抗战期间,上海沦陷,张元济家中经济拮据,日趋窘困。那时,商务印书馆已多年不发股息,每次的董事车马费仅够买几副大饼油条。1943年的一天,张元济接受一位亲戚的建议,决定鬻字贴补家用。遂参考当时书家的润例,制定了一份《张菊生太史元济鬻书润例》,除函请京、津、杭等商务印书馆分馆分发润例和代收写件外,还由九华堂、荣宝斋、朵云轩等著名的字画店代为销售。他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上海百物昂贵,生计大难。弟今岁起以鬻书度日。”虽说他常自谦“素不善书,深恐贻讥大雅”,但令他意外的是,由于他的科举辈分和社会声望,求字者居然不少。
老先生每隔几天写一次字,事前要磨许多墨,张珑老师为她的爷爷做过书童,一边看书,一边磨墨:“他有一个圆形大砚台,磨到墨汁很浓了,就倒入墨壶,然后再磨第二盘,至少存满两三个墨壶的墨汁才够写一次字。”家里一张小小的老餐桌见证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她回忆:“祖父每次写大件的作品如对联等,都需要先把餐桌四周的台板撑起来成一大圆桌,他站在桌前挥毫泼墨,我或弟弟或其他人则站在桌子的另一面搭下手。他每写完一个字,我们就把纸往前拉一下,以便他再写第二个字。”人凤先生记得他的爷爷有好多对大小不同的图章,视写件的尺幅而选用,每对章第一枚是姓名,第二枚是“壬辰翰林”,而人凤先生最感兴趣的是站在一旁按老太爷从盒内选出的图章,轻轻地、均匀地蘸上印泥,再把图章交由老太爷钤盖。
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常常泡在上海图书馆翻老杂志、老期刊,抄名人卖字卖画的润格广告,期待编一本民国时期名人润格的辞典。抄了数十篇后,因沉湎艺术创作,这死功夫终究没再继续,不过资料中记下了一则张元济的润例,刊登在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五日出版的《东方杂志》第四十三卷第五号上:
张菊生太史(元济),早岁清华,蜚声翰苑。戊戌政变,罣名党籍,褫职南旋,一意从事教育。先总教南洋公学,继入商务印书馆,主持编译,培养新知,董理旧籍,孜孜不倦,四十年如一日。倭寇为虐,先生蜷伏沪上,清贫自矢,年届八旬,鬻书为活。曾由吴稚晖、张伯苓、王宠惠、钱新之、王世杰、陈布雷、黄炎培、王云五诸先生代定润格,早经公布,遐迩周知。茲由总收件处参酌时价改定,摘要录后。另有详细润例,函索即寄。
楹联:四尺以内四万元,五尺以内五万元,六尺以内六万元,题跋加倍。
屏条:每条四尺以内四万元,五尺以内五万元,六尺以内六万元,三行为率。
扇面:跨行四万元,单行六万元。
以上色笺金笺加半,指明正楷加半,来文及其他点品加倍。
匾额:一尺以内每字三万元,尺半以内四万元;以上均散书,全幅整书加倍,题跋加倍。
润滋先惠,墨费加二,约期取件,加速另议。
我生也晚,要是我成长生活在那个年代,经济条件许可,是定要请张老先生写几幅字的。
上方花园1939年由浙江兴业银行建成,带一点西班牙风格,初期叫“沙发花园”,又有人提议叫“速发花园”,未免庸俗土气,业主遂请张元济先生起新名字。“上方”有上界、天界的意思,清代朱彝尊《一半儿·天竺》有一句:“散花新雨上方樽,落叶疏钟下界闻。”阴阳五行中也指东方和北方,是阳气所萌生的地方,总之张元济为这座新式里弄起了“上方花园”的名字,并亲为题写后由工匠刻在了里弄大门的门柱上。后来刻着张元济书写的“上方花园”的里弄门柱不知何时消失了。
多年前的某个午后,我去看看这幢老房子,缅怀这位逝去半个多世纪的学者、出版家。我曾经以为不久的将来该有一座完整的张元济纪念馆或张元济故居为这幢沧桑的屋子重塑金身,可听说政协的提案写了一次又一次,但总是难如人意。斜阳孤寂,墨香散去,我想张老先生一定会理解人凤先生的选择的。
作别上方花园,作别张元济。
文/唐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