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岛地处长江入海口,其南北两边,是闭锁长江口的两个形势险要的通道。郭化若将军有诗:“江心双锁入航途”,“砥柱函关却万夫”,极言它们的险要。崇明人因其水域辽阔,一望无际,习惯把它们叫做南海和北海。我自幼生长在北海边,几十年所经的海坍、海涨,洪涝灾难和沧海桑田的变迁,成了今天人生夕阳西下时记忆中一片美丽的云翳。
崇明在采取大规模“海塘”护坡措施前,一直处于涨坍不定的状态中。万里长江滚滚东流,一到崇明西沙,便兵分两路,分头东进。因两路江流势力并不均匀,长期处于一强一弱状态,强势的江流促成海坍,弱势的江流形成涨滩。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崇明大抵处于北坍南涨时期,因此北海的潮没、海坍给我留下了特别鲜明的记忆。
崇明岛的北边陆地,曾有一个繁华的集镇,叫“北盘滧”。东西向四百来米的长街,横跨在三沙洪大河的两边,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各式店铺。隔着镇南的横河,有一座香火很盛的庙,吸引了无数求神许愿,希望消灾得福的香客。但1944年夏秋之际,无情的海坍仅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将这个集镇付诸东流,连菩萨也未能幸免。两年后又在海坍之处涨起了沙洲,造化可真能把世间万物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一九四九年农历六月廿九晚上,我家所在的崇明北沿又一次遭遇大规模海水入侵。大潮冲垮了江堤,潮水从缺口汹涌而入,不到一个时辰,大片良田变成泽国。临江的许多茅房被冲毁,有不少人遇难,一些人靠芦笆和木头的浮力侥幸得以逃生。我当时刚能记事。记得祖母把我从睡梦中唤醒,让我坐到桌子上。只听见宅上邻居家的老黄狗在狂吠,又听到外面哗哗的水声,水从四面八方冲进我家草房的芦壁。门是开着的,外边是一片白亮亮的水世界,天黑沉沉的,下着大雨。家里的许多大盆小桶都浮了起来,歪歪斜斜地涌来涌去,互相碰撞着,摇晃着。使人心惊的是,在昏黄的油灯下,几只老鼠,许多大大小小的蜈蚣,土鳖虫,还有两条大小不同的赤练蛇,都从磨盘下的死角拼命往外游,我真怕它们会爬到我的桌面上来。水不停地上涨,哥哥也上了我的“救生岛”。母亲着急地说:“怎么办?围在水中很危险,得想想办法!”
祖母说:“你们带着孩子去逃生吧,我年纪大了,别管我。”
父亲说:“先别慌,潮水涨到潮平时会停止上涨的,我们这里地势高,估计不会被淹没的。”果然水涨到离桌面只有三四寸时停止了上涨。
第二天,水没有退,锅灶都淹了水,吃饭成了难题。父亲卸下了一块门板,用一根竹竿撑着到屋后的玉米地里,拗来了二三十个玉米棒子。他用几块十斤砖垒成一个小灶,移上原灶上的一个铁锅,拆下小屋的芦笆作柴火,快到中午时,我们才吃上煮熟的黄玉米,这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甜的玉米。父亲和母亲还给邻居的母子俩送去了几个充饥。大水三天后才退尽,地里沾满泥浆的玉米七歪八倒,水稻全被淹死。整个地面热气蒸腾,臭烘烘的,散发着极为恶心的气息。第二年,因这场水灾,我们还遇上了吃糠咽草的春荒。
洪灾过后,地方政府征调大批民工修筑加固了江堤。但每当半夜里我听到北海涨潮的哗哗声响时,总会从睡梦中惊醒,害怕再遭洪灾之苦。
潮没是偶然的灾难,还可“水来土掩”,但海坍却是人们挥之不去的梦魇,人们对之一筹莫展,只有“海坍精光”的无奈与悲叹。
海为什么要坍呢?老人们说,海坍淹死的鬼魂都被罚作“搬沙鬼”,海坍的土地都是搬沙鬼搬走的。他们搬走泥沙的地方就坍,泥沙搬到哪里,那里就涨滩。还说,只要你有胆量,当风雨交加的夜晚到坍海边上,你就能听到搬沙鬼们的歌唱和荷担的号子。他们唱道:“铜扁担,铁泥络,一肩挑到小瀛沙。坍的落泪涨的笑,龙王差遣累煞我!”还有“嘻哩嘻哩,吭约吭约”的喊担号子。这种荒诞不经的传说曾使我度过了一个恐怖的童年。直到理解江流的冲击作用时才明白那是人们对海坍的迷信与无奈。
海坍的地方是很危险的,大浪猛烈的冲击,常会把半间屋基大的地块瞬间卷入江中。这是激流掏空了岸基的结果。崩塌前常常见到土地产生由小到大的裂缝,裂缝变成巨大的裂口,最后崩塌,这过程只是转眼之间。
到了十多岁,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才被允许去海边,因已懂得识别险情了。
被江水吞噬的民宅无数,其中有钱人家搬走后留下的废墟,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土。我们可以在这些废墟上“淘金”,而且极少会空手而归。收获最多的地方是墙基的瓦砾中,在那里,我们常会挖到清朝光绪铜板和民国叉旗十文铜板,还有康熙乾隆通宝等方孔铜钱。别看这些东西遭潮水浸渍后其貌不扬,只要把它们放到地上,用脚上带土的鞋底用力磨蹭,便会变得晶光锃亮,成为我们“飞龙绽板”和“七窍连环”游戏中珍贵的玩具。偶尔也会在废墟的院子里见到几棵桃树或杏树的幼苗,挖回种植,二三年可吃到桃子,但杏树却鲜有成活的。
晴天的下午在北海边玩,实在是极好的享受。
在相对稳定的海角岸边,有渔民设置的巨大攀罾,他们用“人”字形毛竹作为杠杆,上面绑一块二十来斤的石头,操控攀网的起落。涨潮落潮时他们都会在那里守攀。一次我们几个孩子看一个姓王的老伯伯起网时,网中“轰”的一声,卷起很大的浪花。他十分紧张地停止了拉网,过了一会,才再往上拉,见网中起浪又停下,如此折腾了好几回,才猛一下把网拉离水面,一条十多斤的草鱼被用长杆操网拖上岸来。老伯伯松了口气说,最怕网到鲈鱼,起网一不小心,它就会张开利剑似的鳍片,把网割开逃之夭夭。说刚才起网的招数就是对付鲈鱼的。
在海面上捕鱼的,都是些两桅的渔船,在海上下锚后,张网捕捞。船头永远跟水流相对。在西斜的阳光中,渔船拉出的长长影子在波光里晃动。一年四季,渔船可捕到刀鱼、凤尾鱼、面鱼、银鱼、青虾、白虾等诸多水产品。但孩子们有兴趣的不是看渔船捕鱼,而是看潮水涨落时随潮上下的“海江猪”(学名叫“中华鲟”),黑乎乎的,像小船,像小山头,一个或两三个,随水起伏。渔民说,这种上千斤的“海江猪”足以把渔民的舢板顶翻。可惜现在竟然成了几近绝迹的长江稀客。
大约1954年春,人们发现,原先绝壁似的海岸产生了浅滩,长出了芦苇和水草。浅滩渐升渐高,退潮时露出了水面,中间形成小沟似的洪槽。夏天的晚上,只要滩涂无水,我们可以提着风灯去抓蟛蜞,它们就好像镶在绿草中的碧玉,其味道的鲜美远胜长毛的蛸蜞。长出成片芦苇的荡滩,成了放牛的最佳地段。我们这些胆大的孩子,可以在滩上过一把骑牛的瘾。拉住牛绳,向它下达“侧角”的口令,老牛会驯顺地侧过头角,当你把左脚踩稳牛角后,它会把你稳稳地送上牛背,然后驮着你边吃草边走。这时你举头是蓝天白云,低头是芦苇水草,北望波浪滔滔,那一番空旷和惬意,真的难以言说。如果你想学一下放牛郎的潇洒,可以用牛绳轻抽牛背,拉长声调吆喝:跑—快—点—奥—,小—牯—牛—要—打—勒奥—。如果你能在牛背上吹上一曲短笛,那自然是另一种诗情画意,会衍生出无限风光。
当南部海塘得到巩固后,崇明岛北部就一路向北猛涨。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农垦部门和驻岛部队在涨滩上围垦了十个很大的农场,崇明县政府围垦了两个乡,江苏启东、海门两县又在长征农场北侧围垦了大片土地。崇明的陆地面积增加到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是解放初期的一倍多。现在的北海,离我家约有十公里,原先我家海坍时的危宅所在地,已成为岛的腹地。崇明西北边的牛棚港已和江苏海门的青龙港鸡犬之声相闻,形成一个极狭窄的壶口,据说已几次出现过钱塘潮样的奇观。陆地仍在一点点地向北推进,北海还在一点点地变窄缩小。崇明岛大有跟江苏启东、海门接壤的趋势。
北海,也许有一天真会成为崇明人记忆中神秘而遥远的历史。
2015.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