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
柳田国男,那个搜集整理过日本古老传说的民俗学者,每每打开他那本《远野物语·日本昔话》,我的目光都忍不住在他前言的这一段流连:“穿过附马牛谷,早池峰云霞微裹,山峦形似草笠,又似片假名之‘へ’字。此处山谷稻熟更迟,满目一色青绿。顺田间小径前行,有不知名的鸟带领雏儿横穿而过。雏儿羽毛黑中间白。始以为鸡雏,陷入沟边草丛不复见,方知是野鸟。……太阳西斜,晚风中可闻醉者呼朋唤友之声,听来亦觉寂寥,女人欢笑,孩童奔跑,然此景何以慰旅愁。”好一个“女人欢笑孩童奔跑”,又好一丝旅愁,这简直就是丰子恺笔下的画幅,观者与被观者的欢喜之心,都在里面,渐渐流出的,还有一抹孤寂。我们面对世间的美好祥融,常就是这样的心情,而这大概就是旅行的滋味。
说旅行,而不是旅游,因为这是不断需要被界定的概念。在中文的语境下,旅游常会落入几十个人聚合一起,跟着导游小旗四处听讲解的俗套。那样杂沓而被安排的行走路线,本人也曾遭逢。某年,一队人马欧洲行,刚到罗马竞技场,就被导游要求看三分钟后集合上车,车不等人,时间一到即开走,晚到的就请你自谋生路。此为一种威慑,但当时真就当了真,于是好一场争分夺秒的疾奔,疾奔中还不忘咧嘴拍照留念。年轻时就是这么没钱又没见过世面,逮着个出行机会就已感激不尽,但是,这确实是赶路而不是旅行。回忆此生真正旅行的开端,我当感谢一位朋友,旅日作家毛丹青。两千年后的第一个十年,作为一位有心将中国的当代文学介绍给日本出版界的热心人,他一连策划了几次和文学艺术有关的赴日之旅,我都有幸受邀同行,因而得以和莫言、苏童、霍建起们做过不同季节的日本之行。虽然身为媒体人,行程中自有任务承担,但已不同于随行报道,这也使得我慢慢学会用自己的眼,以文学之心,感知这旅途中的点点滴滴。莫言先生的北海道之行,行程正好跨年度,北海道寒天雪地,但也一番新年盛景,我们就趁着这异国的年气,和他大谈高密之乡过大年的事儿。那时的莫言先生还未获诺奖,人很放松,我们也放松,一个个噼噼啪啪只是发问,他也有问必答,且屡屡有妙言从唇齿之间吐出,听来真有一种把高密乡的谷子面揉进日本饭团里的生猛。而这情景自此不忘,说到底还是和他的文学相关。这让我第一次见识,一个陌生的时空,因为特定的人的闯入,会有怎样的变化——眼前与过往勾连,文学与电影交融,真的是一个可以被无限打开的空间。
这样的旅行有过几次之后,我的野心当然是独自远行。或者三两可心人结伴而行。也渐渐成行几次,更觉得,旅行,非如此不可印心。既找到山川风物与自己的相应,也似乎能不期然闯进柳田国男笔下那种原风景。有些风景我之所以称它为原风景,并不是它多么原始,而是虽然看起来朴素平实,却又非常能满足你对世界“如花在原野”的想象。
就说说奈良吧。那是我去年才造访的日本都城,初见却像是亲切异常。这不仅因为,我自小生活于享有十三朝古都之称的西安周边,很早就知道,奈良是仿着古长安而建,还因为,这么一座古城,历千年竟然还依旧古朴。道路那么窄,房屋建筑那么矮。一路车行到东大寺,至大佛殿前雨突然而至,隔着雨丝织成的帘幕,我用手机拍那座古建筑,但见翘檐灰瓦,两边是绿毯一般的草坪,这恍若隔世的安静宁谧,真让人似穿越到了长安。此时旁边有一群游人和我一样在回廊躲雨,但仍有一群日本佛教徒,聚集于中门外,口中念念有声。语言虽然听不懂,但从身上披的条幅判断,他们是在祈祷和平。这不禁又令我浮想联翩。回来之后,怀着无比的敬意读井上靖先生的《天平之甍》,在里面寻找鉴真和尚的奈良足迹。果真就和东大寺有关。东渡日本之后,他先去的东大寺,后建的唐招提寺。当年设戒坛授律讲法之所在,或许就是我在雨中眺望的大佛殿。不管怎么说,我所到之地,已经嵌进一位伟大的远行者的身影,这让我直到今天,忆起东大寺的一草一木、连同后面的正仓院、前门外可以自由撒欢的麋鹿,都好像历历如绘。闻风亦相悦,这不仅是一本书的力量。
直笔至此,差不多已暴露出,我是怎样一种旅行者。大概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本能地要找文化心理的依托。因为不属于那种不管不顾说走就走的冒险者,我到现在还没闯入过一个全然陌生的异质空间。而有一类人之所以旅行,恰是冲着某种未知的冒险而去的。我第一次在宾馆见到我的作者、一位职业旅行家写手时,就在微博上为他画了一个速描:“烟雾弥漫,烟灰缸一堆雪茄头,但旅行家从房间站起身,背后似已吹起猎猎的风……作为独行侠,他到过世上最危险之地,镜头里却不凸显这些。如一滴水汇入大海,如雪花落地消融,他和任何一个陌生地都不相隔,神情举止一如游子归来。分析那些地方的时局,他的样本,都像是从体内采集。”这其实是对他人与文的解读。坦率地讲,读他踏进战火纷飞的利比亚、人迹罕至的亚马逊河食人族部落后写成的文字,那份生猛的粗粝感都使我有些微的震撼。倒退一些年,我没准会怀疑自己过的是不是真正的人生,现在则不会,因为知道旅行家的生活再怎么精彩,也只是人生精彩的一种而已。我仍然愿意把旅行作为人生的补充,如观影阅读的功能一样。我甚至有时看重某种因不能远行而在生命内部展开的壮游,竟也波澜壮阔,而这又是绝对出行无碍的旅行者体会不到的。
人之成熟就在于有越来越丰富的内在,有随缘做主的定力。因此更能接纳生命的某些缺失,这缺失当然是从外在的眼光看过来的。与旅行有关的电影,常能让人对此有所领悟。我记得的几部,还在里面辨析着一些与旅行有关的字眼。《情陷撒哈拉》中,几位欧洲人,沙漠的闯入者,一上来就先辨析何谓tourist (观光客),何谓traveler(旅行者)。音乐家丈夫说:“观光客是到了一个地方就想回家的人,一个旅行者就是永远不回去。”他把自己归为旅行者,而身为作家的妻子说:“那我则是一半一半。”这部电影之所以让我念今不忘,除了沙漠奇观,再就是,这番话注定了他们后来每个人的命运。有高仓健、北野武出演的电影《致亲爱的你》,丧妻的高仓健(权且当角色名)与身为偷车贼的北野武(亦权当角色名)在途中相遇,喝咖啡聊天时北野武谈到了俳句诗人种田山头火,并问了高仓健一个问题:旅行和流浪有什么区别?不等对方反应,他便自问自答,松尾芭蕉属于旅行,而种田山头火属于流浪。我对松尾芭蕉相对比较熟,种田山头火名字尚属陌生,但看到出现在银幕上的他的诗句:“此路交织人生无数,吾今也步过”,竟也引为知己,因为这也是我现在最看重的旅行态度。
人在旅行中固执地想留下自我印记的执念,作家毛姆曾经在一篇短文里不动声色地讽刺过。还和中国有关。是说一个外国的游客在天坛的某处刻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家乡,以为可以达成不朽。而就在他走下台阶后,一位中国管理员便在他刻字处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然后用力地将它擦掉。很多人或许觉得,自己在旅行中还不至于这般恶劣,但是将自己看成过客的谦卑心态,怕也不是轻易能培养起来。
而我以为,人只有以过客之心领略万事万物,刹那的欢喜的同时,才会生起真正的旅愁。因为你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你和这途中的一切,都只是一期一会而已。
当然,无所驻处是真心,在禅者那里,或许连这旅愁也是不必有的。只是我更愿意相信,我们与世上某些场景初会而又宛然重逢的一瞬,原是与我们心中早有的一种东西的相认。这是生命最大的神奇,也是旅行最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