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法章
事情发生在1996年盛夏的新疆。那两日,我和《北京晚报》总编辑李炳仁等一行8人,在南疆新源拉那提草原巧遇的冰火两重天,尤其是在天山上全员搏击风雪死里逃生的情景,虽然过去了19年头,但至今历历在目,难以释怀。
这天下午,在《伊犁晚报》党支部书记克尤木(哈萨克族)、总编辑杨振波陪同下,我们一行来到天山南麓的新源拉那提草原。在茫茫无际的原野上,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在牛羊三五成群的绿茵前,我们这些久居城市的媒体人,欢快地奔呀唱呀,还有的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起来。由于气温高达33摄氏度以上,虽然我们都身穿单衣短袖,还是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傍晚,东道主特意安排我们到附近的一户哈萨克牧民家作客。在这户牧民的毡房里,我们席毯而坐,主人为我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随后我们品尝了烤全羊、马奶酒、面条、煎饼等美味佳肴。席间觥筹交错,歌舞相伴,大家亲身体验了具有浓郁民族风情的饮食文化。
当晚,东道主还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受聘仪式。在《伊犁晚报》党政主要领导克尤木、杨振波的见证下,新疆伊犁地委书记张国梁(兼伊犁军分区政委),郑重其事地将两本“伊犁晚报高级顾问”的荣誉证书,分别授予我和李炳仁同志。张国梁还邀请驻军楼文伟师长到场,先后发表了情真意切的讲话,对我俩寄予厚望。我和李炳仁同志也表示一定尽力而为,不辱使命。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张国梁和楼文伟都是阿拉上海人,住在上海黄浦区云南路一带,两家相距仅200米左右。27年前,他们正是20岁上下的青年,积极响应祖国召唤,告别上海和亲人,投身到建设新疆和保卫边疆的行列。这一晚,我们三个上海老乡好不投机,讲事业,谈人生,话未来,一直聊到午夜时分。
按原定计划,我们一行次日6时30分吃早餐,7时发车翻越天山山脉,前往吐鲁番市。由于子夜过后才睡,我一觉醒来已是清晨6时45分。步出房间,发现同伴们都已起床,并纷纷告诉我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昨夜今晨不知从何时起,老天下起了鹅毛大雪,而且纷纷扬扬,越下越大。极目远望,但见白雪皑皑,茫茫一片,不少树的枝头已被积雪压弯了腰,气温则骤然降至零度以下,与昨日相比,温差达三十多度。因处盛夏时节,我连羊毛背心都未带,尽管已将所带衣服全都武装在身,还是冷得牙齿打战。说实在的,对新疆“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气候,我们虽然早有所闻,但面对如此遽然变化,还是大大出乎意料。难怪克尤木书记都感慨地说:“在盛夏酷暑期间,大雪降得如此突然,隔天温差如此之大,放在史上都是罕见的。”
面对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越来越厚的积雪,怎么办?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按原计划出发,首先顶风冒雪,乘车翻越海拔3000米以上的天山,然后沿着山道下行,到目的地总长700公里,这样做的困难和风险显而易见;二是原地休息,待风歇雪停后再出发,但这样做全程计划都受影响,如果大雪封山怎么办?愈想愈感到问题甚多。正在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前思后想举棋不定时,富有驾车经验、沉稳老到的司机娄师傅开了腔:“迟走不如早走,越到后面积雪越厚,越不好办,我们还是抓紧出发吧!”我和炳仁老总都点头表示赞同。张书记、楼师长看我们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将一大篮子的干粮、矿泉水送上车来,还再三叮嘱娄师傅:“注意安全第一,车速不要太快,实在不行就返回来。”
出发后的开始个把小时,车行驶在坡度不大的山道上,虽车速不快,还是能缓慢前行。但眼看积雪越来越厚,尤其是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既没有看到后面有车上来,也没有发现对面有车过来,大家不免有点犯愁。随着山上暴风越来越狂,鹅毛大雪越飘越猛,车身晃动越来越烈,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仿佛装有十五只吊桶,惴惴不安。你想,在这突遇风雪重灾的崎岖山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没有电话可打,即使持有手机也无信号,总之一句话,连呼救的可能都不存在,同伴们能不惊骇吗?然而,大家从司机娄师傅出发时坚定不移、不无自信的决断上,尤其是从他驾车时全神贯注、从容不迫的仪态上,似乎也看到希望。
纵然如此,随着山道坡度的逐步上升,前行路面的愈加狭窄,漫漫大雪开始结冰,我们的汽车不时在坑坑洼洼的冰雪凹陷处卡住。特别是在急转陡削的弯道时,每每狂风在吼,暴雪在泻,车身在晃,那架势似乎要把我们一行掀下山去,让每个人都惊魂难定。幸好,每次危情都在娄师傅的运作下化险为夷,又复前行。不过,当我们的车由天山南麓驶至山顶,在攀上海拔3000米左右的高度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险情:车的两个后轮都深陷在冰雪的窟窿里,任凭娄师傅再三启动,就是原处打滑,动弹不得。此时,车外风雪肆虐,气温已降至零下10摄氏度。为了增加车轮的摩擦力,娄师傅一次又一次下车,不是向车轮窟窿里投放石块,就是充填破布,但都无济于事,双轮越陷越深。怎么办?在这揪心的时刻,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使全车的人都意识到应该下车参与“自救”,这样既可减轻车身负担,又可增加助推力量。但是,由于狂风让人无法站立,冰雪让人无从站稳,加上衣衫单薄,全身直打哆嗦,每次下车大家最多坚持几十秒就撑不住了,只好上车暖暖身子再来。就这样,大家反复上下好几次,还是未能解决问题。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在这万般无奈的当儿,总算后面有两辆当地的小货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娄师傅反应最快,马上冲了过去,耐心地向两位货车司机求援,可他们始终不松口,说是又冷又饿,自身难保。见此情况,《北京晚报》的顾希波挺身而出,钻进对方驾驶室里去说情。少顷,从货车跳下四个穿着大衣和皮靴的哈萨克青年,连同我们下车的八人,在统一号令下,终于把车后双轮逐一抬离深坑,又恢复行驶。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别提心里有多兴奋了!这四个哈族青年最后之所以会下车帮忙,原来是顾希波向他们付了100元劳务费。同行者都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为了大家安全,就是花它三五百元也值得。对此,娄师傅却别有一番感慨,因为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当他发现一辆卡车在路边抛锚,无法启动,两位司机在驾驶室里饥寒交迫时,曾主动将我们出发时带的干粮和矿泉水分送给他俩,而现在当自身发生困难时,别人却那么不好商量。
我们的汽车行驶不久,突见前方横着一辆熄火的吉普车,挡住了去路。尽管我们车上已有好几位同伴下车帮忙,也经过几次尝试,那辆吉普车就是未能转向,最后还是全员下车力推,这才让出了一条通道。然而,待众人返回车厢时,全都喘不过气来,有的憋得连一句话也不想说,足足过了三五分钟才一个个缓过神来。就这样,我们的车不断在攻关夺隘中排难前行,直到傍晚6时许,差不多煎熬了11个小时,才渐渐驶出了山口。其实,大家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但只有到此时,才想到应该进食了。是啊,大家还是清晨6时多用的早餐,漫漫长途中由于心神不定,惊恐莫名,只是断断续续啃了几口油饼,咬了一点在牧民家吃剩的羊肉。
在座车驶出山口后,为了减轻连续驾驶的娄师傅的劳累,早就学会开车的顾希波主动提出代驾。他的驾驶技术不错,加上风雪渐次减弱,路况逐步好转,车速加快了不少。但即便是这样,由于路途遥遥,还是捱到次日凌晨3时45分,我们一行才抵达吐鲁番市。全程700公里,足足走了20个小时。这是多么撼人心魄、危中脱险的20个小时啊!它将永远铭刻在我们这一行人的记忆里。
2015年8月29日~30日写于踔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