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康
《太白》是1930年代得到鲁迅指导、支持的刊物,它的刊名,是陈望道与鲁迅商量后取的。据陈望道《关于鲁迅先生的片断回忆》,这个刊名有三方面的含义:一是根据当时他们提倡“大众语”的动议,认为对于已经有脱离群众语言倾向的“白话”必须进一步改革,而“太白”也就是“白而又白”、“比白话还要白”的意思;二是“太白”两字笔画简单,合起来不满十画,易识易写,便于刊物的普及;三是“太白”即黎明前后出现于东方天空的金星,又称启明星和太白星,暗喻刊物编者们是为了迎接胜利的曙光而战斗。茅盾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中《文艺大众化的讨论及其他》一节,也同样提到这三层意思,并写到鲁迅当时对他说:“这只能我们自己淘里知道,不能对外讲,防备被审查委员会的老爷们听了去。”
这个刊名确实起得妙极了。鲁迅等人取名时曾考虑到三方面含义,看来是可靠的,因为该刊的另一位编委曹聚仁也多次说过。但陈望道、茅盾回忆中的第二个方面——笔画简单、易识易写——却似乎不能称作“含义”。因为它与其他两个的意思不同类,所以是不能并列和比较的。而曹先生的说法很值得注意,他在1950年代初写的《文坛五十年》书中说:“《太白》这一刊物名称,包含几种意义:它是晨星,代表黎明期的气象;它是革命的旗号;它是一种比白话文更接近口语的文体。”他后来在《我与我的世界》一书中又说:“《太白》原有三义:一、黎明气象,二、战斗的精神,三、比语体文更通俗的文体。”他说的第二个意思——“革命的旗帜”“战斗的精神”,与陈望道、茅盾说的不同。
其实,更早,在《太白》刚刚停刊时,曹先生在1935年10月5日《芒种》半月刊第2卷第1期上发表的《怀<太白>》一文中,就已谈到了《太白》的含意:“这个小刊物,本来预定了‘话匣子’、‘瓦釜’、‘话本’……好多个名词,后来决定用陈望道先生所拟的‘太白’。据陈先生的解释,‘太白’是说比‘白’话文还要‘白’、还要接近口语的意思;那时我们努力于大众语运动,我们要把《太白》编成一个大众语的刊物。自然,‘太白’是一颗星,一颗黎明期的星;‘太白’是一面旗,一面革命的旗:多少也包含这几种意义。”
曹先生当年就把《太白》三义说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也许因当时情势所限,不便说出这些意义的最终决定者是鲁迅;同时,他一直没有具体说明“太白”为什么是“革命的旗帜”,而现今的一般读者更是大多不明白这一点。
“太白”是“革命的旗帜”,在中国其实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典故了,古老到“革命”一词的原始意义产生之时——汤武革命。《史记·周本纪》载:“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诸侯毕从;武王至商国,商国百姓咸待于郊,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遂入,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县大白之旗。”这里的“大白旗”也就是“太白旗”。(古时“大”“太”通用,“县”即“悬”。)这个故事,1935年(《太白》创刊后一年)鲁迅曾写进历史小说《采薇》里去过:“……咱们大王就带着诸侯,进了商国。他们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们招呼他们道:‘纳福呀!’他们就都磕头。一直进去,但见门上都贴着两个大字道:‘顺民’。大王的车子一径走到鹿台,找到纣王自寻短见的处所,射了三箭……‘为什么呀?怕他没有死吗?’别人问道。‘谁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轻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黄斧头,嚓!砍下他的脑袋来,挂在大白旗上。’”
1933年(《太白》创刊前一年)7月,鲁迅看到汪精卫所译雨果诗《共和二年之战士》,对其中“此辈封狼从瘈狗,生平猎人如猎兽,万人一怒不可回,会看太白悬其首”几句,禁不住“拍案叫绝”,于是挥笔写下了《诗和预言》这样一篇妙不可言的战斗杂文。这里也用了上述典故。
由此可见,鲁迅对于“太白”是“革命的旗帜”这一典故是熟知的,他在考虑刊名时,必然想到了这一层。而陈望道、茅盾后来只记住了有三方面含义,却忘了这一点,于是以“太白”二字的特点(并非“含义”)来代替了它。这显然是不确和不妥的。曹聚仁准确地记住了它,但他没有作解释,也许他认为没有必要,但今天的一般读者便摸不着头脑了。
由《太白》杂志之名,我想到了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金利”书店之名。
1931年“九一八”以后,在抗日救亡运动中,郑振铎被北平燕京大学的中国教师们推选为“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抗日会”主席。燕大抗日会曾托修绠堂旧书店的耿长来,在前门和崇文门之间的打磨厂开办过一家小小的书店,专售抗日会所印抗日书刊等。该书店取名“金利书庄”。这个名字乍一看觉得很“土”很“俗”,好像就是赚金钱、获利润的意思。当然,郑先生们决不会这么浅薄。那么,“金利”到底又有什么含义呢?
我在燕大教授朱自清1936年写的《诗言志辨》中看到这样一段话:“不但诗,平常说话里双关的也尽有。我想起个有趣的例子。前年燕京大学抗日会在北平开过一爿金利书庄,是顾颉刚先生起的字号。他告诉我‘金利’有四个意思:第一,不用说是财旺;第二,金属西,中国在日本西,是说中国利;第三,用《易经》‘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话;第四,用《左传》‘磨厉以须’的话,都指对付日本说。”
朱先生说的“前年”,实际应该是大前年。今见1933年9月19日朱先生日记,有如下记载:“下午……归途路遇颉刚,同访振铎,……修绠堂耿某在座,现为燕大抗日会在打磨厂开一金利书庄,售抗日会所印鼓词,并将代售定县刊物。据振铎云,定县所为历史图画太干燥。与颉刚同行,……又至其家,谈金利书庄命名之义:1.金属西,中国在日本西,谓中国利也;2.‘二人同心,其利断金’;3.《左传》‘磨厉以须’之意。颉刚又谓南人甚恨国民党,渠意共党起或有办法,如仍无可为则中国惟有亡国耳。”
朱先生说“金利”这个名字是顾颉刚起的,但在顾先生日记中没有记载。我认为很可能是郑先生起的,或至少郑先生参与了意见,毕竟抗日会的主席是郑先生。从上引朱先生的话可知,“金利”这个名字除了表面上的“发财”的意思以外,另外隐藏的三个深刻的意思都与抗日救亡有关:一,金在五行中属西,中国在日本西,喻中国抗日必获胜利;二,《周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寓全国团结抗战力量无敌之意;三,《左传》曰“磨厉以须”,也就是磨快刀枪杀日寇。值得注意的是,顾先生当时就已经认识到,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抗日救中国!
前人云“一名之立,旬月踟蹰”,鲁迅、郑振铎、陈望道、茅盾、曹聚仁、顾颉刚等前辈都是如此;更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取名,而是一种特殊的战斗啊!因此,我们今天来一番“显微索隐”,细细体会,就很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