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整理书籍,在杂乱的书堆中捡出一本精美的图册,想起来,那是年初香港城市大学的鄢秀、郑培凯夫妇送我的新年台历。这台历是台湾外交部门发行,全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瓷器图片精选,印刷十分精美,值得珍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全世界收藏瓷器精品最多的地方,每次去台湾访学,总要抽时间去那里看看。其中的汝窑藏品,美轮美奂,像一个个快乐的精灵,霎那间就会吸引住你的目光,叫人安静下来,驻足观赏,享受无尽的愉悦。新近出版的刘涛先生的《宋瓷笔记》,有不少文字是考定汝窑的烧制年代和制作地点。但也有一部分文字涉及瓷器的审美。他借用宗白华先生的说法,将瓷器的美,分为“清水芙蓉”和“错采镂金”两大类。宋瓷的美,属于“清水芙蓉”。我赞同刘涛的说法。但更愿意接受的,是作者那种欣赏美的态度。瓷器专家和收藏者,崇古的多,一开口不是“定汝官哥钧”,就是元青花、成化斗彩、珐琅粉彩,很少有论著从审美的角度专门探讨瓷器之美。我手里没什么名瓷重器,仅有的一些实物,都是外出旅行时购得的小玩意儿。但关于瓷器的书和图册,收了不少。像耿宝昌的《明清瓷器鉴定》、汪庆正的《中国陶瓷研究》、叶喆民的《中国陶瓷史》、朱伯谦的《龙泉窑青瓷》、《揽翠集》、李辉柄的《宋代官窑瓷器》和《青花瓷器鉴定》、谢明良的《陶瓷手记》,其他还有《陈万里陶瓷考古文集》、《陈万里陶瓷研究与鉴定》、《孙瀛洲陶瓷研究与鉴定》、《冯先铭陶瓷研究与鉴定》等等,这些名家著作让我眼界大开,获益不浅。但唯一感到不满足的,是著者的关注焦点几乎全在考古辨伪、正本清源上。他们注重器物的真伪、年代的考证以及窑址的发掘发现,对一个时代的文人雅趣、审美追求,几乎是不闻不问。偶有提及,也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所以,对于像我这样希望能从审美方面展开对瓷器论述的读者来说,看他们的书看久了,难免会觉得有点单调,好像大家翻来覆去讨论的话题就这么几个,趣味太少。
曾问过这方面的专家,能不能推荐一本好看一点、有趣一点的书,但结果总是让我失望。久而久之,我告诉自己,像瓷器这一类收藏器物,名贵一些的,都是价值连城。所以,自古以来,辨伪考证是压倒一切的核心问题。欣赏来欣赏去,如果最后发现自己把玩的瓷器是一个假古董,那一定非常扫兴。但有时,我内心还是会涌动起一种欲望,渴望看到一些有意思的探讨瓷器审美趣味的书。当我站在博物馆的瓷器展台前,静静地凝视着灯光照耀下的展品时,多么希望那些精美的瓷器,能够像一位出色的鉴赏家那样,开口说话,告诉我这“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瓷器如此精美的奥秘所在。的确,有时候看展品看久了,恍惚之间,脑海里会浮现出古人清玩雅趣的不同情境。有时是维摩丈室,明窗净几,“青瓷瓶插紫薇花”;也有时,秋意萧瑟,两三文友,在小小的庭院中,清茶长谈。“萧疏桂影移茶具”,精美的茶盏,千峰夺翠,令人爱不释手。这种悦目、资玩的瓷器,早已经不是饮茶的实用器物,而是一个人的精神、品位的象征。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茶盏一节,推崇宣庙的尖足茶盏、世庙的坛盏、白定和“崔公窑”,好像饮茶之雅,没有了这些精美的瓷器相配,就像没了魂似的。普通人的确是很难想象,瓷器带给爱瓷人的快乐是怎样的。台北故宫博物院曾出版过一本大画册,书名叫《得佳趣——乾隆皇帝的陶瓷品味》,据研究者统计,乾隆皇帝十分喜爱瓷器,一生写了近二百首歌颂陶瓷的诗。对瓷器的欣赏口味,乾隆皇帝受明代高濂《遵生八笺》的影响,推崇汝窑、哥窑等古瓷。在北宋的汝窑青瓷盘上,乾隆皇帝降旨御题“宋瓷方是瓷”,言下之意,宋瓷在审美境界上,要高出其他瓷器。但乾隆又害怕自己走上宋徽宗玩物丧志的旧辙,所以,命人在汝窑瓷盘上刻下“玩当丧志戒惟兹”。在繁忙的公务之余,身为皇帝的乾隆,偷得片刻安闲,从古瓷的把玩中,获得精神的愉悦和休息。这样的历史案例,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中国瓷器强大而持久的迷人魅力。当然,也有研究者认为乾隆皇帝如此痴迷宋瓷的目的,除了“藉由文物的拥有者,宣告天命所归的皇权,以粉饰其领导统御之外”,还“具有再塑文化内涵的意义”。一件小小的瓷器,竟然有如此深邃的文化涵义,这样的器物难怪要被世人当作神器来供奉和追捧了。
今天的爱瓷人要想觅得官窑古瓷,几乎不可能。所以,只能到博物馆去饱眼福,欣赏欣赏。我也是如此而已。但除此之外,我还愿意去昔日的古窑址和今天的瓷器生产地看看。像浙江的龙泉、福建的德化、河北的曲阳、江西的景德镇,都曾一一游历。除了参观当地的博物馆、古窑址,也去陶瓷工厂实地考察,甚至自己动手拉坯、上釉,体会一把制陶的过程。在河北曲阳,有幸受到定瓷工艺美术大师陈文增先生的接待,听他讲解定瓷的制作工艺。在福建德化,参观过苏清河大师的工作室,购买了红釉弦纹长颈瓶和孩儿白梅花杯。在浙江龙泉的青瓷研究所,自己动手,拉坯上釉,收获了第一件自己制作的青瓷作品。有过这些亲身体验,再回到书房,拜读陶瓷研究著作,觉得当代中国陶瓷工艺也应该纳入到阅读视野之中。于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中的一些当代陶瓷工艺美术大师的文集,进入我的视野。像《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徐朝兴卷》,不仅收有徐朝兴大师的口述史,还有研究人员撰写的徐朝兴对当代青瓷工艺贡献的研究文章。了解这些,对于以崇古为主的陶瓷收藏意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修正。不过新瓷制作工艺在艺术上的收效如何,还有待时间的考验。翻阅陶瓷研究的书籍,迄今为止,都会谈及传统文人趣味对陶瓷风格演变的影响。但在今天,一个爱瓷人如果到全国各地烧制陶瓷的窑口看看,难免会感到疑惑,传统文人趣味对当下的陶瓷艺术的影响,到底还有没有?在我交往的一些著名文人朋友中,喜欢精美瓷器的,不在少数,但关注此道的并不多。至于要像旧时的文人那样,读书写作之余,逛逛旧书店,买几件名人字画、瓷器的,那是凤毛麟角了。
文/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