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转道德国第一次到了葡萄牙。几乎是像阅读善本书一样,匆匆饱览了陌生而神秘的里斯本、辛特拉、埃武拉、卡斯卡伊斯……甚至到了欧洲最西端——卡蒙斯诗中所谓“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罗卡角,不能不说,这是一次大开眼界的旅行。
但不知为什么,如今回想起来,最难忘的,却不是那些天涯与海角、那些城市与乡野,而是一个人,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
更准确地说,不只是一个佩索阿,而是各各不同的佩索阿。是那个造访他故居时,让我吃了两次闭门羹的佩索阿;是那个据说每天独自一人坐着电车到市中心喝咖啡的佩索阿;是那个在公园边的教堂里受过洗,但却不知道是否相信上帝的佩索阿;是那尊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天天陪游人拍照的佩索阿铜雕,也是时不时在地铁里出现的、作为里斯本城市名片的佩索阿画像……
而最能代表我心目中佩索阿形象的,是位于某个剧院对面,静静矗立着的那尊有点高大的雕塑:那个没有佩索阿面孔的佩索阿雕塑,那个以一本或多本翻开的书组成佩索阿头颅的雕塑。
不需要显示自己与生俱来的面孔,却依然会被确认为这就是佩索阿,这是一个怎样的诗人?一个怎样的人?
说起来,翻译成中文的“佩索阿”这个名字,多少减弱了其葡萄牙语原文的隐喻意义。友人葡萄牙语专家闵雪飞曾特别当面提醒我,Persoa,其实就是英文的 “person”,也就是“人”的意思。
我们当然无法知道,佩索阿的所有写作风格,是否跟他对这个特殊姓氏的自我体认有直接联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与那个因为省略了面孔而却有了多个面孔的雕像相联系,诗人佩索阿确实既是佩索阿本人,又同时是那些用异名写作的其他人。
而佩索阿的异名写作,如其作品的英译者Richard Zenith所说,并不就是简单更换不同的笔名而已。因为,佩索阿笔下那些不同名字的写作者是自主而非被动的,他们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逻辑自洽的人生故事,宗教和政治观点,甚至不同的写作风格。与其说他们是佩索阿的化身,是佩索阿可以控制和支配的代言人,不如说,他们所代表的,是佩索阿在这个有限的人世,同时期望拥有的另外的多重人生,以及探查心灵奥秘的不同角度与立场。
佩索阿是这样解释他的“异名”的,他说:“我将我整个的自己,分在不同的作者那里,而我是这些作者的文学执行人”。“我靠这类我自己的媒介活着,但我并不比他们更真实,不比他们更重要,也并不比他们更有个性,我甚至很容易受到他们的影响。”在极端的意义上,佩索阿这个自我并不存在;存在的反而是那些并不叫佩索阿,而却被这一个佩索阿所想象与创造的作者之总和。
说到底,一个佩索阿,却以多个大脑在思考;一个佩索阿,却始终期望拥有不同版本的生活与思考可能;一个佩索阿,同时是并不叫佩索阿这个名字的“佩索阿群”。
在佩索阿众多的异名中,有三个是格外引人注意的,这也把我们带到了完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带到了互相矛盾冲突的哲学与生活观念之中。
这三个人,第一叫卡埃罗(Alberto Caeiro);第二叫坎波斯 (Alvaro de Campos);第三个叫雷耶斯(Ricardo Reis)。
卡埃罗被称为 “唯一的自然诗人”,生活在乡间,甚至没有受过任何正式教育。但即使他早夭,人们也不该忽视他存在的价值。他的信条乃是 “最重要的是知道去看,/知道去看而不去思考。/当观看的时候知道观看,/当观看的时候不去思考/当思考的时候不去观看”。因为,在他看来,“阳光远比/所有哲人所有诗人的思想更有价值/阳光不知道它在做什么/所以它不会堕入迷途,它平常,它不赖”。(《守羊人》)此人显然是个与现代世界无法和平共处的角色,身上有几分卢梭所谓“高贵的野蛮人”的影子。
与卡埃罗相比,第二人坎波斯则要现代得多,经历也更加丰富。我们身边最多的,也许就是这样的绅士及知识人。他出生在格拉斯哥,学习航海工程。从东方旅行回来,在英格拉居住了一段时间,最后在葡萄牙定居。而最有意思的是,他喜欢介入佩索阿的社会生活,并常常对葡萄牙的政治与文学问题发表尖锐的看法,但这些看法却与佩索阿本人大相径庭。他不仅不是佩索阿自己的代表,他对理性的迷恋,他想探究一切事物原因的狂热,甚至走向了诗人佩索阿的反面。对坎波斯而言,最遗憾的事情应该是,“牛顿的二项式定理像米洛的维纳斯一样优美/事实上,太贵重以至于无人理睬。”(《牛顿的二项式定理》)
如果说,无法回返的自然,是卡埃罗最大的关切;而坎波斯给佩索阿和我们这些现代人带来了“能够像一辆摩托车那样尽情表达(《凯旋颂歌》)”的渴望;那么,第三个异名作者雷耶斯,则是个身处现代的古代人。他既是个物理学家也是个古典学者,是“用葡萄牙语写作的贺拉斯”。《导师,平静》中的这些诗句,或许可以让我们对雷耶斯的古典心灵多几分理解——而这诗乃是他写给卡埃罗的:
做出一种姿态
其实并不值得
万不能去反抗
那暴躁的神祇
他总是吞食掉
自己的亲骨肉
让我们去摘花
让我们轻轻地
在平静的河里
润湿我们的手
以此也让我们
学习到了平静
(闵雪飞译)
对于这三个异名作者在哲学观念上的不同,佩索阿曾说过,“卡埃罗有一条戒律:事物必须是其所是地被感知;雷耶斯有另一条戒律:事物不仅要是其所是地被感知,而且要合乎某种古典的尺度和标准;而在坎波斯那里,事物则只需要被感知到便足矣。”虽然,这三位异名作者远不是佩索阿所拥有的多个面孔的全部,但毫无疑问,我们从这些同一个佩索阿写下的完全不同的诗篇、从这些异名的佩索阿身上,不仅体会到了佩索阿精神世界的矛盾与分裂;也看到了他探索“人”——探索人的“无限的不可穷尽性”的勇气和执着。完全有可能,佩索阿是试图从“自然”和“古典”出发,勇敢地批判并纠正现代性的问题。就其批判的彻底性而言,他是尼采的同道,也似乎与莱辛、席勒等人站在了一起。
而也许正因为有了那样的勇气和执着,佩索阿才可以被认为是一个“不动的旅行者”。虽然他只活了47岁,并且绝大部分时间居留在里斯本,但他却可以自豪地宣称,在有形的地理疆域之外,拥有一片片属于他自己的精神版图,一片片“略大于宇宙”的心灵空间。是卡埃罗、坎波斯、雷耶斯……帮他拓展了人之为人内心世界的疆土,也是佩索阿自己将对世界与真理的探寻,转向了人本身,而非仅仅依赖于外部世界。
从葡萄牙回来,重读佩索阿的诗文,我一直想:对于我们这些喜欢在地球表面匆忙来往,并常常满足于“到此一游”的“过客”而言,佩索阿会有怎样的感受和忠告?他深入探寻心灵世界的复杂写作方式,是否恰好是对“旅游”,对这种浮光掠影、蜻蜓点水的现代生活方式的某种反讽?
现代交通和通讯,为我们提供了走遍世界的便捷,而佩索阿则以自己深沉的文字和复调音乐般的故事迫使我们自问:我们在不断增加旅游目的地的同时,是否同时拓展了精神的疆土,获得了观察世界的多重视角?我们的肉身生命表面看来已可以走得足够遥远,那么,我们的灵魂呢?是否会不自觉地依然屈从于金钱、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限制?是否会固步自封于狭隘而单一的“自我”?
在一个高度物质化和商业化的时代,在一个地球已变得像“大村庄”一样的时代,我们会沾沾自喜于这种“效率”和外在的“繁荣”吗?在这样的时代,还有多少人依然愿意并能够,像佩索阿那样,真正珍爱并努力拓展人自身的心灵空间?
也许,行走世界会日益容易,而走进人的内心却会越来越艰难?会吗?
2015年7月初稿
2015年9月3日阅兵日改定
文/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