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我之前对花的定义是开放在路边、公园里和别人家的一种美丽的植物形态。强调“别人家”是因为它们一旦光临我家,命运立即不济,其寿命的长短,就完全取决于各自的体力、耐力与运气。
比较起来,草是粗犷的底层,无拘而张扬,花则是精致的白领,妩媚得克制含蓄。虽然一直在两极各自枯荣,它们却早已互相包容。花不鄙视草的粗野,草不嫉妒花的高蹈,和谐相处,从不内斗。
我现在已经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哪个人是种花爱好者。无论男女,一旦每天俯身与花朵接近,他们身上就多出一份柔软的清香,举止也有了叶脉悠远的神韵。呼吸空气有一副鼻孔就足够了,剩下浑身那么多毛孔,它们日复一日忙乎的就是把日月山川草木的精华竭力吞咽到体内,所以近朱你赤了,近墨你黑了。
我天生赤不了,却每每心生羡慕,不时在脑子忽然发烫中奔去市场,会一口气抱回几盆花草妆点到窗台上。进门那天它们都绿油油红扑扑,然后无一例外很快都只剩枯枝败叶了,就暗下决心从此别再残害花草性命,但这种决心下得快忘得也快,过一阵又间歇性发作,窗台于是再现靓影,然后再枯。菊花、三角梅、仙客来、红鹅掌、万年青,搜肠刮肚只有这几样花草介入过我的种植史,它们都不是娇小姐,体魄健强,逆来顺受,却都转眼芳消玉殒。冥冥之中“克星”是个一定存在的东西,至今我都没弄清克我的是哪路大神,但我克花草却是明摆着的。
院子弄好后,要不要种花就不免犹豫。当然最终还是种了,不种跟院子里的那些泥土怎么交代得过去?
城东面有个花鸟市场,花草鱼鸟猫狗应有尽有。城西面还有另一家花卉市场,除了花就是草和树木。我接连去了几趟,看着看着,就看得无从下手了。
单城西的花卉市场占地面积应该就有上万平方米,这里原是郊区,城市一圈圈扩大到这里之前,当地人的饭碗就是靠种植花卉树木,直至一条大马路从村里穿过。我曾在这条路上行驶过数次,却哪一次都没看见路边五颜六色的这一大片。其实待售的花草一盆盆都摆到人行道上了,枝丫互相缠绕交错,看上去既像委屈又像欢欣——或者既不像委屈也不像欢欣。而店面比花草们更挤挤挨挨,一间间、一排排列队伫立,店外有限的空地堆满了当季最热销的植物,远远望去像是因为店里容纳不下而溢到外面来的。谁能说每一家店铺不是一个江湖呢?不经历一场激烈的明争暗斗,怎么能轻松拥有抛头露面的体面?但即使是王者,它们此时都不过是主人用来挣钱的商品,如同一头头被圈养的猪羊一样身不由己。虽然绿得饱满、红得艳丽,那也不过是上半身的风光,往下看,根部往往都落在一个不大的污黑塑料袋里,用一团干裂的泥土寒酸地围住,连水都没怎么喝够,更不可能给予它们生的尊严与温暖。
我开始滋生出与徒手解救被拐妇女儿童相类似的豪情,今天几盆,明天又几盆,后天再几盆。如同从大海中舀几盆水不足挂齿,海面根本不见微漾一样,在这么浩大的市场里,有如此众多的花卉作为背景,下手不知不觉就失去了分寸,再多也不多啊,而少了,怎么好意思回去呢?这样晕晕乎乎了几个回合,一统计,共迎回花草如下:
钻石玫瑰三十三株、茶花十六株、扶桑花十一株、三角梅六株、月季五株、飘香花两株、栀子花两株、含笑花一株、水晶花一株、炮仗花一株、红鹅掌两盆、熏衣草两盆以及七八盆万年青和龙须草。
它们在市场里不过沧海一粟,到我的小院子里,却立即膨胀为一支黑压压的大部队,站立需要地皮,踢腿伸腰需要空间,而空间在哪里?根本没有。这时候用冷静下来的眼光打量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饿鬼因囫囵吞枣而导致贪多不化的尴尬嘴脸。可是既然来了,又不能弃,出路只有两条:一尽量挤下,二转送邻居。
想到自己过往的战绩,我脑中冒出“广种薄收”这个词语。抱歉,只好有劳你们先克服困难挤一挤了,战事险恶,未来莫测,就算协助你们笨拙的新主人提前建设起一支预备役部队,一株牺牲了,另一株就可以英勇顶上,这样至少花期不误。
熏衣草不是草,它紫色的小花苞有着麦穗状的密集与结实,而叶片则似某种蕨类。在花卉市场第一次与它打照面我是失望的,宛若约会前先从照片上目睹到一位绝色时髦女郎,结果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土得丢渣的丑村姑。这么大的反差应该怪文学作品,曾有那么多优美文字帮其打广告,夸成浪漫多情的化身,日积月累中我的期望值就虚高不下了。每盆十五元,这个身价倒与它们容貌相符。买下两盆是惯性作祟,思慕多年,终有一缘。没有多买则是现实的选择,在审美与审丑之间,我也不愿败下阵来。
种了两个多月,其中一盆就死了——极其迅速,仿佛突然被重创,一夜就白头,整盆枯透,不留余地。我惊诧了一下,稍作反省,内心隐隐有了不安。
它们是盛在最廉价的再生塑料盆里出售的,带回来后,我舍不得腾出一块地,也舍不得换个蓄水能力稍强的瓷盆,更致命的是,每次浇水时常常有意无意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唉,无非难看点、卑贱点,就被势利地忽略?知错要改啊,但改缺点真是人生最不擅长的一项行为。又过了几个月,再过了几个月,那个盆子依旧是再生塑料,唯一有改观的是浇到它身上的水丰沛了。它可能也明白这个福利是用同胞兄弟的生命换来的,因此也很珍惜,不宠之下,咬牙不枯,还是不枯,并且一波波地冒出新芽,试图以蓬勃长势捍卫熏衣草界的荣光。
要是它看得懂这些文字会怎么想呢?我所谓的良心好像再次发现了,今晚除了多喂点水外,我必须得奖励点有机肥给它。环境再恶劣,都不看别人脸色、不顾那么多纷至沓来的不公,只管有滋有味地活下去,这至少应该成为我的楷模啊。
不过熏衣草可能也看到另外一事实,在院子里和其他花种相比,它并不是最不幸的一个,比如水晶花和炮仗花。
水晶花购回来时已经一人多高,本来指望它藤蔓旺盛延伸,爬满门口的木架子,可以遮阴,可以制造氛围,但种下五个多月它都一动不动。非常奇怪,周围的玫瑰、月季、三角梅都七荤八素开过几遍了,水晶花就是安然不动,叶子黄了,也只是黄,却没黄透,残留一点点微薄的绿,旨在表明它还没断气。几乎有调戏人的意思了。我耐着性子等了它一天又一天,终于还是在买来丝瓜苗后,觉得不能对不作为再容忍下去,便动手把它砍掉。锄头第一把下去时,心咯噔了一下。根部明明不粗,竟有超乎预期的反弹力。这说明什么?说明叶子枯黄只是一种假象,这五个多月它其实一直暗中积蓄能量,默默做着一飞冲天的梦想。
我相信自己终于理解了它,可是人的思想总是很难与行动同步,脑子为它惊叹,锄头却还是继续挥动,甚至恼于它的坚韧,一下再一下,力道不知不觉中加重,终于它完蛋了,倒覆在地。一根藤蛇一样落到我前襟,枝干的叉开处,已经有米粒大的两团小绿——新芽冒出来了。
我倒吸一口气,整个人都不好了。对不起啊,我得找个地把你好好埋起来。
不过我马上又安慰自己:人与人之间都有那么多误解与伤害,何况人与水晶花呢?
炮仗花不是砍掉的,它长得太快了,一下子就愣头愣脑往别人院子里探过身子,于是被我断然拔掉。
有过种植经验的邻居来警告:炮仗花特别容易掉叶子,到时候打扫叶子扫得手酸。它到别人院子,叶子当然落给别人扫,我怕给别人添麻烦,也怕给自己。犹豫了几天,还是下决心断送掉它的性命。它长得那么欢快,没想到却外强中干,与那株水晶花相反,一点挣扎都没有,预期的力气过大了,它从土里剥离时,我一连向后趔趄了几步。
这么说它是心甘情愿的?或者早已深谙自己的命运,只能苦中作乐,借之前的疯长来一场与世绝别的狂欢?
目睹了这一切,我相信熏衣草心里一定平衡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