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在早春的背景里尚寂寥，但一岁一枯荣的地上杂草，早先在腊月里就冲寒露头了。故而，春节有正月初七“人日吃七种草”的古俗。中原民谚说：“打春三天，草芽钻尖。”开始的时候，杂草滋生攀扯依靠，多在边缘连成一线。但二月二的门槛一过，一夜惊蛰地变酥软，倘若再得一场应时的细雨，青草发力，次第越过墙根、塘堰、田埂和沟坎的界限，逐渐蔓延广大。黄河两岸，大田里得麦苗庇护的乱草不用说，露天最明显的是婆婆纳和荠菜，还有面条棵、米蒿、猫眼草、夏至草、蚤缀、卷耳、繁缕，以及蛇莓与委陵菜等等，簇草连环结成绿网。这一刻，如果你定睛仔细看，会越看绿色越多。

　　草木缠人理不清，杂草乱如牛毛。而植物学和植物志里细分，还有各地的杂草志、野菜谱。和周王、吴状元的古书相对照，兼及那部冒名而野蛮侵犯周王知识产权的《野菜博录》，我常年不离手的两本书，一本是《河南农田杂草志》，一本是《河南野菜野果》。这一双姊妹书近年问世，都出自河南农业大学专家的编纂。特别是后一本，带图而简明扼要。它把一岁野草野菜，分为麦田杂草和秋田杂草。婆婆纳是一年生的麦田杂草，和小麦、油菜同步生长。秋天才割过玉米，显豁的田野上，河沟和树林、果园的隙地，大片新生的青草，连绵的婆婆纳最醒目。十月小阳春，婆婆纳小圆叶簇叶变厚，拔节伸展，开第一遍精巧的小蓝花如眨巴着一地小眼睛。同麦苗一样，它深秋旺过了，入冬再经霜侵雪扰，全株冻瘦变小，三九天变身紫褐红，很多会死掉。曾经在大道边所谓的森林公园，不过是旧苗圃和国营林场改名而来的，在林下曾遇见厚衣种菜人吐着白色哈气走路，大头翻毛皮鞋，重重一脚无意踢开了田埂上的一棵缩头缩脑的婆婆纳，浸着盐末似的浅霜，本来是紫红色，猛一下踢它翻过来，冻紫的叶壳里竟然青嫩碧绿，活像踢翻了一只在岸边晒盖子的老鳖。而恰好这一脚，把地气氤氲里的冬天的真相，完全给揭开来。我所经历，郑州和老家人几乎都没有吃过这婆婆纳，早市上也没有见过卖婆婆纳作野菜的，可汪曾祺的前辈乡贤，元代的翰林王西楼，曾经为官书《农桑辑要》作序的王磐，自己也著有一部简要带图的《野菜谱》。他称婆婆纳为“破破纳”：

　　破破纳，不堪补。寒且饥，聊作脯。饱暖时，不忘汝。

　　救饥：腊月便生，正二月采，熟食。三月老不堪食。

　　婆婆纳春来苏醒，最早泛绿，和荠菜、独行菜，酸模家族的野菠菜打成一片。家门口的婆婆纳和蒲公英开花略迟，直到麦子成熟收割时提前枯死。但雨水元宵节的时候，在武汉磨山植物园东湖梅园里赏梅花——江城武汉的梅花比江南太湖边的梅花略微早开——红白梅花之下，都有连片的婆婆纳生长蔓延。论模样，也有人叫它野芫荽，叶子舒展开确似芫荽苗。

　　但野芫荽之名叫法颇乱，民间不止婆婆纳一种叫野芫荽。四方土地，仿佛红山文化遗存里丰乳肥臀的母亲或老祖母，儿女和孙子孙女繁衍，多得一塌糊涂和野草一样，故而叫不清就叫乱了，于是将错就错。翻白草又名委陵菜者也叫野芫荽，《救荒本草》之“鸡腿儿，一名翻白草。出钧州山野中”，也是委陵菜的一种。翻白草寿命比婆婆纳长久，系二年或多年生匍匐杂草。春夏开小黄花，比酸浆草的小花略微大一点，拔节而节节开花。中原地区，在多层植被里，委陵菜混在里面不显，可边疆辽阔，内蒙古克什克腾高山草甸上，东北大兴安岭草原，夏天山花烂漫，其中委陵菜集中开小黄花，貌似大片油菜花。这般招摇放肆的委陵菜，学名曰朝天委陵菜。翻白草入草药，很少充野菜吃，但现在人贪吃稀罕，面条棵和马齿菜、荠菜，江南的芦蒿与马兰头，都时兴大棚种植，杂草乱了时序。前两年有次到豫东兰考县的东坝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东坝头是最后一湾，由豫入鲁所在，黄河大堤筑成几乎是九十度的直角。这里经营着黄河船餐，除了吃野生的黄河鲤和黄剑，清明时节，船家还炒马齿菜，生调委陵菜待客。委陵菜曰野茼蒿，我觉得味道略似，还真不错。

　　杂草与树木花卉，一物多名，或多物重名，仿佛玩脑筋急转弯，往往有趣而困人。这，不仅挑战人的经验，更考验人性的耐力与缜密。所以，发源于西方的现代植物学，业界要用拉丁文来作标识。而古人企图通过绘图来标识。开初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人曰竹，有人曰王刍，让后来历代注毛诗之人头痛不已。唐代作《新修本草》，皇帝下令天下各地以图绘而进，但从北宋的《证类本草》开始，方才有刻图流传。明清以降，《救荒本草》和《植物名实图考》先后问世，1950年代以来也多次出版。今年春节期间，先是见北京的中国书店，珂罗版机制宣纸精印，重版郑振铎的《中国版画史图录》及补录，其中有明代太原本《救荒本草》的翻版。而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古韵新刻”系列，吴状元的《植物名实图考》八册一套，“下真迹一等”，也很好玩。本来许多植物学家，例如吴征镒，野外考察常常自己绘图说明。而画家也锦上添花，黄胄的夫人郑闻慧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美编，“文革”随团中央系统到河南潢川境内的黄湖农场干校劳动。去年流行的一个绘本《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就是黄湖农场的干校风景。郑闻慧为了和受迫害的黄胄团聚，曾经以借调的名义回北京，为出版社画草药插图。而郑州“师牛堂”主人崔耕，他已故的夫人，河南女子书法协会会长，女书法家开映月先生，生前在省中医学院图书馆工作，当年也画过草药插图。遗憾的是，本草学的插图，版权问题开头就没弄好。皇家编著草木大典，除领衔的大臣以外，隐没不注绘图之人。就是周王和吴状元，著书也不注助其插画之人。此外，黑白木刻，讲究文人的写意趣味，就是看图也不易分辨。摄影为此带来便利。受日本人的影响，台湾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出版“台湾自然观察图鉴”丛书。《野菜》系列，作者郑元春，书里面有婆婆纳和翻白草的照片。现在内地也流行植物的彩色图鉴，《珞珈山植物原色图谱》，“收录武汉大学校园植物700余种，可作为武汉地区高等植物鉴定手册”，这样的彩色照片图谱带了科学分类和说明，弥补了古书古刻的不足。我翻看着它，玄参科的婆婆纳和阿拉伯婆婆纳，蔷薇科的翻白草与蛇含委陵菜，无不一目了然。

　　2013年3月5日，甲午惊蛰于甘草居

　　文/何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