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堤游船码头的大美人鱼
“转基因美人鱼”(本版照片由黄开发提供)
黄开发
与欧洲的其他历史文化名城一样,哥本哈根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雕塑作品。姑且不说集中收藏、展示雕塑的菲德烈堡宫、国家艺术博物馆、新嘉士伯美术馆、托瓦尔森雕刻博物馆,城市中也是雕塑随处可见,其中又以铜雕最多。在城市东北部面临波罗的海的长堤上,就至少有十五处雕塑,其中有国王腓德烈九世、王妃玛丽,有胜利女神和北欧神话中的奥丁、吉菲昂女神,还有三座不同的美人鱼。
最有名的自然是那座小美人鱼雕像。1909年,嘉士伯啤酒公司的总裁卡尔·雅克布森观看了根据安徒生童话改编的芭蕾舞剧《小美人鱼》,深受触动,激发了制作一座小美人鱼雕像的念头。他找到了年轻的雕塑家爱德华·埃里克森。雕塑家原本想以《小美人鱼》女主演普莱斯为原型,然而普莱斯只是提供了一幅剧照,不愿担任裸体模特。这个任务最后落在了埃里克森的妻子艾琳·埃里克森身上。因此,雕像的面部以普莱斯为模特,身体是以艾琳为模特的。从1913年开始,小美人鱼铜像坐落于长堤边的海水中。一堆石头托起一块1.8米高的花岗岩巨石,小美人鱼铜像侧坐其上。她背脊弯曲,低眉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海水,那表情是一种耽于近乎无望的思念的忧伤,一双颀长的秀腿下面拖着鱼鳍,那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阻碍了她追求爱情和灵魂的道路。铜像只有1.5米高,与气势恢宏的吉菲昂喷泉群雕相比太渺小了,你从旁边走过很容易错过她。我有三次在不同的时间里走近,然而她的面部都笼罩在阴影中,这更让人感到她忧伤的深不可测。据说,只有在夏季早晨六点之前才能看清她的脸庞。小美人鱼雕像的成功很难从其本身来看,而是主要在于它与童话原著之间的“互文性”。雕像满足了现代旅游者的需要,后者总是寻找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独特性和标志,他们似乎找到了一条理解和想象丹麦的熟悉的捷径。
“小美人鱼”有两件更小的复制品。雕塑家埃里克森的继承人制作了一件复制品,置于趣伏里游乐园的水中,供游人观赏。今年6月,我去趣伏里找寻这座雕塑未见,游乐园的一个工作人员告知,雕像去年还在园中,现在已归著作权继承人私人收藏。另一件复制品位于嘉士伯啤酒公司内一个喷泉的中心。由于埃里克森的遗嘱规定不可以制作与原作同样大小的复制品,所以前者只有原作大小的五分之四,后者为原作的一半。2010年,原作曾被送往上海世博会参展。
其实,在哥本哈根有一个小美人鱼雕像的姐妹系列。女雕刻家卡尔·尼尔森1921年创作了一座小美人鱼,因为被置于皇家图书馆“黑钻石大厦”门外的水边,有人称之为“黑钻石美人鱼”。“黑钻石美人鱼”坐立着,双手后撑,下半身鱼尾向前卷曲着地,双目圆睁,嘴巴张开,神态很紧张,似乎在发出吁求。这座雕像的铜铸模由国家艺术博物馆收藏,2009年被复制成铜像。2000年,雕刻家比约恩·诺尔高创作了“转基因美人鱼”,坐落在游轮码头西边的一条水道。诺尔高的美人鱼同样为青铜材质,也坐在石头上,但身体怪异、破裂,颠覆了小美人鱼童话中原有的美好形象。这座小美人鱼是一组名叫“转基因天堂”的群像的组成部分,为2000年在德国汉诺威举办的世界博览会的丹麦馆而创作。作者意在讽喻现代社会转基因技术的误用可能导致可怕的后果。在他看来,小美人鱼让在自己身上施魔法,实际上成了一个基因变种。她知道这样做可能会造成悲惨的结局,但为爱情所蒙蔽。扭曲、破裂的形体正是她极度失衡的内心写照。我在一个阴天的上午走近“转基因美人鱼”,同时见到了安放在岸边广场上的群像的另外七座,四周阒无一人——而小美人鱼身边从来就不缺少成群结队的游客。
与小美人鱼形成对照的是位于长堤游船码头的大美人鱼(TheBigGraniteMermaid)。这座美人鱼高15英尺,用一整块浅灰色的大理石雕出。她正面双手支撑着一块石头,上身挺直,下半身为鱼尾,轻轻地卷附在石头上,像是刚从礁石上升起,眺望着远方的大海;她面含笑意,神态怡然自得。不同于小美人鱼,大美人鱼没有去追求人鱼世界以外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因而保持了作为人鱼的内在完整性。
可能连很多本地人也不知道,哥本哈根还有一处男人鱼雕塑——《男人鱼和他的七个儿子》。女雕塑家苏斯特·伯宁的这组铜像非常独特,栖居在霍耶布若广场边运河的水中,被称为哥本哈根最不为人所知的雕塑。群像身上长满了长毛般的水生植物,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从广场一侧望去,男人鱼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伸出右手臂,左手似乎抱着一个孩子;其余六个姿态各异的孩子环列四周,多数仰望水上,伸出一条或两条手臂,作吁求状;一个孩子双手掩面,似乎在哭泣。孩子们跟父亲一起,等待着上岸了的人间母亲回来,而她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男人鱼群像是根据丹麦中世纪民间叙事诗《阿格尼特和人鱼》塑造的,讲述了一个凡人和人鱼相恋的悲哀的故事。我被感动了,很想知道雕塑所依据的本事。丹麦语看不懂,我找到了两个英文版本。一是史密斯·戴姆皮尔女士的《丹麦叙事诗》,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2013年平装本,该书初版于1920年;二是大卫·布劳德布里奇选译的丹麦中世纪民间叙事诗《随之起舞》,英丹双语版,配有剪纸插图,丹麦DavidBroadbridge and Hovedland Publishers 2011年印行。前书中的《阿格尼特和人鱼》文本六十行,后书中多了两行,内容大同小异。丹麦版的女主人公叫作阿格尼特,故事发生地是丹麦;英国版本里女主人公名为阿格尼斯,故事背景在英格兰。叙事诗的情节简单:阿格尼特在霍耶兰德的桥(Hojeland’sbridge,此处据丹麦版本)上行走,一个男人鱼从水中升起,两人一见钟情。阿格尼特跟随人鱼入海,在那里一住就是八年多,生了七个儿子。人鱼对她宠爱有加,送给她连王后也没有的珍贵的首饰、鞋子和竖琴。一天,她听到了岸上教堂的钟声,便提出去教堂祈祷。临走前,人鱼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她再回来。阿格尼特上岸,进了教堂,见到了妈妈,却不愿意回到水里的家中。人鱼上岸找到了她,乞求她回家,但被无情地拒绝了。结果终因鱼人道殊,天涯永隔。
民间传说中的男人鱼是一个痴心的爱人,然而史密斯·戴姆皮尔在书的前言中介绍说,与无情的大海相对应,最早出现在叙事诗里的男人鱼可能是会变形、有魔力的恶魔,它们的正面形象在后来的叙事诗里才出现。在瑞典、挪威、法罗群岛、爱尔兰和英格兰都有不同版本的类似传说。她又在书中写道:“从中世纪晚期开始,民间的原创力开始衰弱,德国改编产生了《美丽的阿格尼特》叙事诗,它有一个斯拉夫的故事原型。然而,这首叙事诗采用了更多关于男人鱼的原始说法,他最终毁灭了身为凡人的情人。后来,丹麦的行吟诗人们——其中有SvenGrundtvig——相应地改变了故事的结局。”(120页)
安徒生曾以这个民间故事为题材,于1833年创作了歌剧《阿格尼特和人鱼》。在浪漫主义时代的初期,这个传说经常被丹麦作家采用。民间故事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被抛弃的人鱼的痛苦和诉求,其中没有任何关于人间女子阿格尼特动机的交代;而歌剧侧重于表现阿格尼特的选择和追求。针对歌剧中的阿格尼特,丹麦作者詹斯·安徒生的《安徒生传》(陈雪松、刘寅龙译,九州出版社2005年)说:“对于某种不确定事物的无尽追寻是阿格尼特性格中与生俱来的元素。”(169页)阿格尼特的身上呈现出陆地和海洋所代表的两个互相冲突的天性,她跟随男人鱼走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最终又回归陆地,然而却在矛盾和痛苦中死亡。安徒生在给爱德华·科林的信中说:“对于我来说,这个古老的民间故事生动地描述了一种神奇的追求,他们所追求的并不是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而是在每个人身上都能发现的东西。不满足于现状,对未知事物的追求,新的世界驱使着阿格尼特走进大海的怀抱。”他并且认为,这个戏剧般的民间故事也是他本人生活痛苦的一部分。(转引自《安徒生传》162页)从传记批评的角度来看,这个剧本与《小美人鱼》均借民间美人鱼或男人鱼的传说抒写了作家自己的内心,凡女阿格尼特和小美人鱼都可以视为他的自况形象。小美人鱼的身上隐现着他对庇护人乔纳斯·科林的小女儿路易丝·科林的追求;不仅对路易丝,他对商人之女里伯格·沃伊格特的初恋,以及在写作《小美人鱼》以后对瑞典歌唱家詹妮·林德的追求,都同样是空想、无望的爱情。阿格尼特又表露出他对爱德华·科林的男人间的感情,他通过主人公之口自我表白,甚至把他和爱德华通信中的原话写进台词,结果引起两人关系的动荡。在当时,无论是从社会地位还是当事人的情感状态来看,这种爱情梦想都毫无希望的,而他总是一往情深。《阿格尼特和人鱼》《小美人鱼》超越了作家自我,表现了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不满于现状、对于未知事物的追求,可以说,两个主人公是每一个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我,所以是每一个人的“童话”。
男人鱼群像与美人鱼姐妹系列明显不同。后者从属于安徒生的童话原作,即便是看似无直接关系的大美人鱼,也与小美人鱼有着对话关系。不同的美人鱼雕塑以具体可观的形式,从不同的角度对童话中的形象进行了现代阐释,从而使“美人鱼”成为一个有着内在精神张力的多面体,也扩大了童话形象的影响。前者直接取材于民间传说,与安徒生的歌剧是平行的,它选择一个感人至深的场面造型,讲述了一个爱而复失的故事,而安徒生则从传说中被忽略的地方生发开去,突出了女主人公作为不懈的追求者的形象。
2015、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