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

我去列宁格勒留学的时候，距离二战结束仅仅只有九年，距离列宁格勒保卫战取得胜利也只有十年。从历史长河上看，这段时光是非常短暂的，事实上也是，战争的痕迹，特别是对战争的记忆，都还很触目和鲜活，几乎处处都有故事，在不经意之间，似乎触手可及，随时都能听到和看到。

列宁格勒，在二战期间，被整整包围了八百七十二天，是被包围时间最长、损失最重、死亡人数超高的一座城市。列宁格勒，是一座英雄城，那里的人，活着的，和死了的，人人都可以被称作英雄，他们宁肯饿死、冻死，或被炸死，绝不投降，绝不屈服，坚持到底。列宁格勒是在人类历史上经受不可思议的考验最后取得辉煌胜利的一个光辉的榜样，列宁格勒和列宁格勒保卫战成了一个伟大的象征，象征着不怕牺牲，象征着宁死不屈，象征着坚持到最后一口气，象征着必胜的气概和决心。

列宁格勒本是苏联第二大城，有人口三百多万，竟然在战争中死去一百五十万，在被包围的日子里，光是饿死和冻死的居民应有六十四万之多，比例之高，绝对是世界之最。那里有一座公墓，叫皮斯卡廖夫公墓，仅仅这座公墓，就埋葬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六十万居民！就在这座公墓上，2014年1月27日，在列宁格勒保卫战取得胜利70年的日子里，进行了盛大而隆重的阅兵式，这种选择意味深长。在雪地里普京总统单腿下跪向死去的战士和牺牲在英雄城里的老百姓献了花圈，他还向死在保卫战中的亲哥哥的墓地单独献了花。

由于列宁格勒被德军团团包围，唯一和后方联系的道路只剩下了北面的拉多加湖，冬天湖面结冰时可以在冰上行军，但有一半以上的运输车辆被德军飞机炸沉，城内发生了极其惨烈的饥荒。人们把麻雀、老鼠、宠物都吃掉，最后甚至发生了食尸人肉的悲剧。街上的“倒卧”比比皆是，掩埋的速度常常赶不上死亡的速度。即使如此，列宁格勒并不是死城，它还在战斗，和敌人扭在一起，做殊死决斗。希特勒企图将列宁格勒彻底铲除，将全体居民消灭，不留任何活口，将城市全部夷为平地，化为灰尘，彻底摧毁这座无产阶级革命的摇篮。列宁格勒军民面临的是极其惨酷的生死考验。

我所在的班很小，只有二十多人，除了三个外国留学生之外，全是苏联同学，其中列宁格勒本地人并不多，两三位而已，他们每家在战争中都死了亲人。在我的老师里，有一位教化工原理的男教授，还有一位教马列理论的女讲师，是亲身参加过保卫战的人，他们是学者，但是，战事起来时，他们立刻放下教鞭和课本，走上前线，拿起枪，像普通战士一样，蹲在战壕里，和敌人死拼。他们幸免于难，战后又重返讲台。偶尔在课堂上讲起往事，能顿时引起同学们的无限崇敬。学生都以拥有这样的老师而自豪。在节假日里，这样的老师也会在胸口的衣襟上挂上获得的勋章、奖章和纪念章，和同学们一起参加游行集会，真是处处有英雄。

列宁格勒这座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在保卫战中有三千多栋建筑被毁，遭到极大的破坏。到我去念书的时候，在此前的短短十年之内，城市面貌大体上已经得到修复，显得既古老又年轻，充满生机，非常漂亮。我听说，涅瓦大街中段桥头那四匹精致的铜马和驯马人雕像，都被列宁格勒人刻意地拆除，深深埋入地下，没有受损。我还听说，著名的伊萨波尔大教堂在保卫战时也被苏军高射炮团团围住，迫使德国轰炸机不敢接近，得以完好保存。列宁格勒人真爱自己的城市，就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愿与它共存亡，同患难，想尽办法爱护它保护它，留下了大量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去过那座世界有名的彼得大帝夏宫，那里的所有喷泉都已经照常喷水，受到世界各国旅游者的赞美和夸奖，但是由于时间仓促和财力有限，夏宫里的皇家宫殿当时还是关闭的，原因是这里曾被德军占领，宫殿遭到了野蛮掠夺和破坏，无法正常开放。战争的创伤在这里一时半时还来不及得到整治，仍然在人们眼前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教人不忘，教人警觉。直到我2009年再访圣彼得堡时，夏宫的皇家宫殿才整修一新，正式开放。

整座列宁格勒城市，后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全城得到了整体保护。俄罗斯人对精彩的建筑历来都情有独钟，他们非常尊重建筑师，一直以各种方式来纪念那些杰出的建筑师。战后，我看见许多建筑物上挂着醒目的牌子，上面分门别类记载着那些与建筑物的建设有关人员的名字，一般分三档：一档是设计师，二档是原始施工建筑师，三档是战后修复建筑师。这类让建筑师的名字和建筑物一起永垂青史的做法，我在别的地方还从未见过。就这样，一栋一栋地来，愣是把三千多栋被毁的建筑重新建好。可见，城市的战后复建对列宁格勒来说是多么周密细致的一件工作，其隆重的程度并不亚于当初建设这些建筑。

战时和战后俄罗斯流行一曲美妙的歌，名字叫《海港之夜》，作曲者是萨拉夫也夫·谢多伊，他后来也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作者。《海港之夜》恰恰是描写列宁格勒保卫战初起时，作曲家志愿到海港去修筑工事，帮助搬运木材，黄昏时节，突然听见海港兵舰上传来水兵的手风琴和歌声。他们第二天就要启程远航去投入战斗。水兵在向亲人告别：“别了，我亲爱的城市！”回去之后，作曲家就以这为主题，连夜把它谱写成曲。很快，这首歌就传遍全国，而且获得了国家级文艺大奖，它感动和鼓舞了全体人民。这是一首不朽的歌——

“别了，我亲爱的城市，

明天就要启航入海，

清晨时刻，响起手风琴，

回眸岸边，

熟悉的蓝头巾正在挥扬。”

这首歌，也是我的最爱，唱着它，便想起了我可爱的列宁格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