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点评作品,多是三言两语,说到本然便悄然收笔,不愿多写。金圣叹批才子古文,都是形象的感悟,吉光片羽中,似乎已把内涵托出。我读脂砚斋点评《石头记》的文字,亦觉其间的妙处。批评者随着文本的起伏而动情感意,叹息曹雪芹的惊人之笔,有假里见真的本领,成了了解曹雪芹文字的向导。近读冯其庸《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延续的是金圣叹、脂砚斋的传统。不过冯先生似乎不满意古人点评的格式,觉得文体略显拘谨,索性在每个章节后,附一篇短小的笔记小品,玩味着本章要义。或在文本里索弦外之音,或演绎明清思想之争,把文学与学术间的关系勾勒出来。这样的校评,深得文章学的要义,现在的学者,多没有类似的本领了。
但冯先生的笔记体批评,终觉得有些老气,好像是古人的样子,现代人的东西略稀。就笔记体批评而言,钱锺书的实验,倒显得比同代人高明了许多。他的文章之道,如今思之,依然可以暗示一些什么。
钱锺书对文学的理解是碎片式的。犹如笔记,随感的调子,流溢着对古文的会心之语。这些集中表现在《谈艺录》里。
他借着古人的诗文谈论对当下文化的看法,下笔苛刻,看似讥笑前人,实则是对当代文化的回应。又能中外对比,不是陷在所谈的文本里。在他那里,不都是就文学谈文学,而是把史学、艺术和诗文放在一起言之。还原了历史语境,又纠正了诸多误判。
钱锺书谈诗歌的时候,没有体系,感悟者居多。他嘲笑体系,对那些自以为宏大叙事的学术研究,说了诸多讥讽的话。他在看似简单的文字里,常常悟出哲思,且将其与别类的文字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审美的景观,那些破碎的、不相关的存在便获得一种生命的感觉。
从《谈艺录》看出,作者的胸怀广大。引言之中就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他从东西方诗文对话里,阐发幽思,体味神理,多惊人之语。因阅诗无数,故能知得失,解短长,通古今。文字之中,才华毕现。
书中所谈诗人甚多,林林总总之间,奇意迭出。讲唐宋文人,得妙句之余,点出其中原委。回望明清诗作,判语亦多得当。他叙述唐宋文学的时候,不以一般的时论为调,明中见暗,暗里通明,是辨证的看法:“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为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从唐宋以迄明清,诗歌的传统渐变,也有新生。讲到晚明的诗人云:“当时三遗老篇什,亭林诗乃唐体之佳者,船山诗乃唐体之下劣者,棃洲诗乃宋体之下劣者。然顾、王不过沿袭明人风格,独棃洲欲另辟途径,殊为豪杰之士也。”
比如神韵之说,古人所言甚多,未尝没有道理。但钱氏则警惕把其普遍化,认为审美的路径是多样的。“古之谈艺者,所标举者皆是也;以为舍所标举外,诗无他事,遂取一端而概全体,则是者为非矣。”按照作者的观点,诗人与学人,样式多元,彼此路径不通者众。
在谈及李长吉的时候,会心之语颇多,而亦不忘其短处。李长吉写泪语鬼声,语态绝矣,但不知道世俗存在亦可入诗,大概也是其短处。“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词尖新,所以文浅也。”文学走险境者,不过“奇才”。“亦所以非大才”。言及竟陵派时,则指出“锺谭辈自作诗,多不能成语,才情词气,盖远在公安三袁之下”。作者的理由是,舍本逐末,多遗憾之处。
钱锺书读书很广,难免给人自视甚高的感觉。他对白话文的领袖一直颇有微词,以为把文学的描述简单化了。比如周作人《新文学的源流》里的“载道”与“言志”说,钱氏就不以为然,发现对古文的“文”的理解有误,非文学之文也。他批评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观,也连带出自己的文学史意识,不相信流行的逻辑描述。
新文学发生之后,理论与实践都在影响着文化生态。但钱锺书是这个运动的旁观者。他不去主动迎合时代,但自己在旁边独自发声。他和任何文学运动都没有关系,也与流派没有关系。独吟独唱,笑傲江湖,成了一个外来之客。
《写在人生边上》是早期的一本随笔集,其才华与智慧在此昭显无余。作者自认是边缘人,说的也是边缘语。试图对日常生活与文人思想进行一种说明。他谈论饮食、快乐、文盲、文人,不是绅士的口吻,倒有点嘲笑和幽默的味道。借着古今的语录,讥讽当世的价值、偏好,解析里也颠覆了日常的感觉。他在北京上学,却不喜欢京派,那些以自娱为目的的文字不觉有趣。和鲁迅一样,他专爱谈论人的认知的悖论。比如有人大谈幽默,他在《说笑》一文则说:“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在《论快乐》里,他说:“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他认为人间的本质是大苦,快乐不过一个幻影: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
钱锺书的结论是,“矛盾是智慧的代价”。
在许多文章里,他对流行于文坛的人与事发表自己的看法。在所有的那些字正腔圆的文人的独白里,他都看到了不得圆通之处,又能够以学理的方式对其短板进行反诘。其间也不乏对激进作家的质疑,想起来也不无深刻之处。“义正词严的叫喊,有时是文学创造力衰退的掩饰,有时是对人生绝望的恼怒,有时是改变职业的试探,有时是中年人看见旁人还是少年的忌妒。”他于是认为“不配教训人的人最易教训人;愈是假道学愈该攻击假道学”。在钱锺书眼里,世界充满了骗局,研究文学的人,许多是文盲。“色盲决不学绘画,文盲却有时谈文学,而且谈得还特别起劲”。从根本来说,钱氏是不喜欢文人的,虽然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但他最看不上的还是学者,在他眼里,学者可笑的地方更多,那些貌似专深的言论,更可能是远离真理的谬误。
民国期间的钱锺书,名气还没有起来,但在圈子里颇被看重。他的《围城》出笔不凡,只是后来被夏志清看中,写到文学史里,才大红起来。其实,他最好的作品是笔记体批评。这在晚年《管锥编》里体现出来,大放光彩于“文革”后期,那已经是后话了。
文/孙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