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里面那些女性的名字中隐藏着多少温柔,拿玛说的是甜美,尼可尔是一条小溪,阿比盖尔是快乐之泉。……杰迈玛是鸽子,他玛是棕榈树,蒂尔扎是优雅,悉帕是一滴露珠。”(塞弗尔特诗《失乐园》)
这首诗里还有“迪莱拉是柔弱,雷切尔是母羔羊,戴博拉是蜜蜂,埃丝特是明亮的星星。我刚从墓地归来,六月的黄昏带着它的香气歇息在窗口,战争的雷声从寂静的远方传来。”
希伯来语的女人名在诗中停留,杰迈玛、蒂尔扎、埃丝特,鸽子优雅,如明亮的星星。水晶的琴弦流下诗的小瀑布,瀑布折射出女性的面容。我的目光停在这句诗上--悉帕是一滴露珠,这是一句最好的诗。悉帕,它的含义是露珠又不止于露珠。希伯来语把这么好的音节送给了露珠。除了露珠,谁还能享用这两个音节呢?如果把所有语言里命名露珠的词汇收集到一起就是最好的诗篇。
悉帕还有无力垂下的含义,如露珠滑下芭蕉的叶子。《旧约》里,悉帕这个女人是利亚的使女、雅各的妾、迦得和亚设的母亲。几千年后,悉帕从迦南之地流到捷克国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的诗里,静静地卧在诗的玫瑰花瓣的旋涡里。
悉帕是一滴露珠,像一首诗的起始。接下来,这滴露珠用它透明的躯体在丝绒般的花瓣上滚动。花瓣的绒毛把露珠拆分成更小的露珠,如碎钻石闪射白光。是谁终生在花瓣上行走?那是蜜蜂和露珠,它们的步履与登山人没什么两样。花瓣是光滑的岩石,花的重重叠嶂是露珠的旅途。露珠从这一朵花瞭望另一朵花,像牧羊人从这山张望那山。
露珠没有衣裙,它的衣裙是它的名字--悉帕。这个名字为露珠编织了丝绸的披肩。悉帕是它的头巾、袜子和束腰。人说“悉帕”,露珠回头看,掉进了花蕊里。露珠在青草的叶子上能站立多长时间?青草伸出修长手臂,中间有一道白线。宽叶子上站两颗圆弧的露珠,窄叶子只站一滴露。悉帕站在青草的叶子上,如乘小船在海上航行。草叶在风中缓缓起伏,船在浪里起伏。小鸟在清晨低飞,草地上全是耀眼的星星。
悉帕是一滴露珠,这个词包含着早晨和清水一样的空气。光线像金针刺入花朵,悉帕躺在草叶上仰望。天上是绸缎铺,仿佛正在包裹一个巨大的转经筒。旋转中,红云变成了白云,露珠是草的瞳孔。
露珠从花瓣垂落,像从马背跳进草里。世上美好的东西似乎都应该有露珠,花朵与青草上站着露珠,月亮和小鸟的羽毛上结着露珠。小鹿站在树下东张西望,颈子上如果挂着露珠也不奇怪。美好的诗篇应该从纸页上凸出露珠,如松香那样。演奏美好乐曲的小提琴与长笛垂下一滴滴露珠比不滴更正常,就像把《鹧鸪飞》吹得太好,笛子会结霜一样。
如果悉帕是一滴露珠,也会是一滴或许多滴眼泪。悉帕不光是露珠,还是人名。犹太人的一生仿佛是送到窑里的炭,光明里交织黑暗,灼人又被人灼痛。湿柴剥剥燃烧时冒出水汽,甚至滴下水,不知是露珠,还是眼泪。悉帕是使女、妾和母亲,悉帕是苦难中的一滴露珠。
桃子
没见过哪一种水果像桃子这么性感,这么鲜艳欲滴。像是一个人--显然是成熟的女人在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停不下来,颤抖中充满了甜蜜。
我吃桃子没有一口气吃下去的习惯,先看一看它怎么回事。孙悟空为什么喜欢吃桃。桃子头顶的红晕证明它此刻正在晕眩中,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摘下来运到这里,更不知道有人要吃它,否则就要生白晕而非红晕。
熟透的桃子像一位穿游泳衣的女人--又是女人--湿漉漉地站在池边。泳衣是由于丰满而非下水弄湿的。秋天里,所有的水果都在成熟,只有石榴和桃的样子在说自己熟透了。石榴熟透由牙齿暴露。古语称:笑不露齿。石榴把这话听反了,让牙跑出来笑,表明成熟在它身体里的震感比地震还强烈。桃子抿嘴笑,满面腮红。桃子的笑容和它甜美的滋味同出一辙。人吃桃无一不被汤汁弄得败下阵来,和吃柿子败下阵来相仿佛。吃桃的时候,桃的衣服一捏就下来--这一点和女人毫无相同之处--于是手无处可放。光溜溜的桃肉根本捏不住。双手捧桃像猴,好像唯独他一人没进化到位。人捏着弄着吃这个桃,汤汁沾腮,如儿童一般。桃肉不像苹果那么严谨,吃一块是一块。桃不论块,论堆。咬下这堆桃肉却有丝络牵连,汁水四溅。桃衣早已一脱到底。它不像西瓜皮以一公分的厚度管理汤汁外泄。桃让人吃得有一点点狼狈,像日本人那样越来越哈腰,吃完紧忙擦腮帮子,狐疑俯看衣襟左右是否沾上绯迹。
桃欢乐,人吃桃从头到尾这套动作,显示着桃的欢乐。桃子有一点恶作剧,有一点大咧咧,但甜美。桃子的祖传家训乃是甜美,用不着转基因再甜美。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三岁看老包括桃,岂有他哉。桃子不哭泣,下雨天挂在枝头的桃子也像游完泳的孩子一样欢笑。世上有人哭就有人笑,命运分配给桃子的任务是笑,那就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哭不缺少理由,就像笑不需要理由,哈哈哈,我看见桃子就想笑,日本品种的久保桃在中国变成了九宝桃,哈哈哈!我奇怪卖桃人守着喜笑颜开的桃为什么不笑呢?要等到电视里的春晚语言类节目上场才笑吗?中国并没有加入废除死刑的国际公约,为什么舍不得枪毙春节晚会最不可笑的相声小品呢?
很久以来,人类开始鄙视自身的胖。桃不然,无桃不胖。桃明白,牛胖了被宰,牛如果瘦成一条蛇更容易被宰。桃不想像核桃那样用皱纹伪装聪明,核桃如果聪明就不应该香脆而应该像杏仁那样苦。核桃仁的形状尽管像人的大脑但它一秒钟也没思考过。木瓜虽然像人的乳房却一滴乳汁也挤不出来,茄子更挤不出来。
桃给世界带来了什么?甜美的果肉,笑,还有桃花。桃花绯红,如同春天里落地的粉红轻云,十分适合釉上彩。桃花落在渠水里惹人怜惜,桃花落在驿道让人伤别,桃花被风吹到春天的粪堆上宛如命运不公,好像比苹果花吹到粪堆上还不公。可见桃子在桃花时代就引人注目。
人类早就用桃花阐释命运。算起来,桃花运不算什么好运,逃离桃花才转好。陶渊明说的那位打鱼人“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片林子走完了,“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是说,世外桃源原本跟桃花林没关系,跟“山有小口”有关,是俩地方。打鱼人从小口进入村里,见屋舍俨然,阡陌交通,此文再没提桃花的事。
鲍尔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