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已经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十七岁,插队落户来到了赣南,在一个叫东坑大队坳下生产队的地方当农民。光听这地名,就知道是在群山环抱的山区中。青青的山,白白的云,密密的林子中,时不时老鸦扑踏着飞进白云深处。满山遍野,长着浓绿的野山茶。
野山茶的果子是椭圆形的,成熟之后可以榨油,茶油清香扑鼻,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山妇们用茶油来擦头发,晶晶亮,亦可做菜。在贫穷的山区,茶籽成为农人的一项重要生财之道。满山的山茶,如果任由人自行采摘,恐怕没有到成熟就全部采完了。于是公社有一硬性规定,统一在农历三月初三开始采摘,采摘来的茶籽全部归个人所有,如偷偷在这一天之前自行采摘,便处以重罚。多年来,农人们倒也都遵守这一规定。
在统一采摘日到来之前,家家户户像过节一般,张罗着准备干粮和盛放茶籽的大箩筐,全家老少准备全部出勤,上山采茶籽。隔天晚上,全村的人都守候在家中或生产队会议室,男人们抽着烤烟,女人们手上纳着鞋,小孩们在池塘边玩耍,等着墙上的时钟一滴一答地走向午夜十二时。一旦长短时针并拢在“12”上,一声呼哨,全村人浩浩荡荡地打着松明火把,向浓黑魃魅的大山里进发,采摘茶籽的季节到啰。我们生产队六名知青也相跟着上山。
农人们早已在白天探明哪个山头的茶籽成熟而密集,胸有成竹地奔向各个山头--摘茶籽切忌许多人扑向同一座山。大家都分散去各处,拼命地采摘。我们六人却人生地不熟,面对着粗狂荒野的山,只得结伴而行,在一处山头手忙脚乱地胡乱采摘。
到了第二天中午回家吃饭,我们六人统共只采了两三袋半生不熟的山茶籽,倒在地上,还不如邻人家的十岁小孩摘得多。农人们背回了一袋又一袋的整硕滚圆的山茶籽,却也带回一箩筐的野山奇谈。
原来赣南这地方,穷山恶水,民俗却非常保守传统。在我们下乡的那一年--1970年,居然还沿袭着买卖婚姻--娶媳妇是用钱去买的。有时候还论斤称两地计算价钱。一般说来,自家的闺女长到十七八岁,根据她的脸蛋是否俊俏,皮肤是否细嫩,先由父母标出一个价。然后由媒婆向邻村的人介绍。本村的人之间不通婚,因为都是同一亲。远在十里之外的邻村,有娶亲买亲意向的小伙子,便由媒婆带领着到这家人来相亲。通常,小伙子换一套干净的衫裤,来到姑娘家。由待字闺中的姑娘奉上茶水,顺带也让小伙子打量一番。价钱是先由媒婆谈定的,如果这小伙子看中了女孩,便将这杯茶水一饮而尽,道声谢,与媒婆扭头就走。如果看不中,就杯水不沾,也道声谢,也由媒婆带走。看中的,过几天由媒婆来传递消息,定金若干,聘礼何时送达等等。我到山村那会儿,一个媳妇的聘礼会在一千元上下,这也就是买一个女人的价钱了。择定吉时之后,就用轿子将新媳妇抬进洞房。完婚之后,第二天便都下田劳作。
山村中人,都以一家一户为单位,白天男女在一块田中劳作,晚上即各归家中歇息,看上去风俗习惯也安宁保守,倒也不常听到有谈论男女的事。但采摘茶籽的季节一到,在这前后几天的白天劳作中,打情骂俏的事突然多了起来。一箩筐的茶籽,夹带着一箩筐的风流故事回到了小山村,村民们无顾忌地在背后谈论着谁家的小媳妇与哪个小子在东坡的茶树下成其好事。谁家的大男人与哪个闺女在西山的岩洞中颠鸾倒凤。每一夜的新闻都在第二天白天的田头跳跃着传播着。
记得村里有一个刚过门一年的小媳妇,长得肌肤白嫩,嫁个老公却是卖杂货的阴阳人,腮边不见胡子,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像个女人。那小媳妇的一双媚眼便常常瞟向其他男人。摘茶籽的第二天,就听说她与生产队长在茶籽堆中滚来滚去,我那时也好不晓事,就开口对队长说了这件事,队长却也不恼,只是略略红着脸,反问:“她还看中你呢!今晚就去北边山上采,你去吗,嗯?”这一说,我倒反而脸红了起来。
欢欢乐乐的摘茶籽季节前后不过五六天,等到满山遍野的茶籽摘光,村民们那一股热情也好像放光了一样。在田头、在河边、在生产队的会议室,又开始默默流动着新的期待,等待第二年采茶籽季节的到来。
文/吴琦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