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表妹从临沂给我寄来了几包煎饼,有地瓜面的,玉米面的,小麦面的,高粱面的,小米面的,据说都是当地的名牌。我急匆匆地打开其中的地瓜煎饼,尝了尝,印象中已经三十年没有吃过地瓜煎饼了。说实话,感觉有点失望,而且那种失望的感觉也是很正常的吧。就像张爱玲说的,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再好的月色也不免有些凄凉,何况地瓜煎饼呢。这两天又尝了尝小米面的,确如蒲松龄所说,“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味道亦更胜一筹,于是便想起故乡以及煎饼的一些琐事来。
我以为故乡的意义或许就在于离开,身在故乡,有时候反而不懂得它的意义。说起来,临沂要算是我的故乡。我出生在沂蒙山区一个叫作西崮的非常偏僻的小山村,隶属于以出产大蒜和黄姜的苍山县。从那个小村子出发,走上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就可以登上著名的抱犊崮。村子西边有一个山寨,传说是《杨家将》中穆桂英占山为王的地方(这显然是乱说)。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家里受到“走资派”父亲的牵连,被流放到老家去。当时母亲生着病,自理尚且不能,更别提照顾五个孩子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出生了。六年后离开那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只记得屋后面有一棵梨树,溪里的水虽然不是常常有,却异常寒冷。另一个更深一些的印象,便是坐在五零的拖拉机上,一直开,一直开,直到现在还常常做那样的梦。这是我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拖拉机抵达的地方叫张汪公社,位于富裕的滕县的最南端,向北要走四十几里路才能到县城,西、南两面与微山接壤,东南几十公里处便是绵延不绝的丘陵。我一直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或许这才是我真正的故乡。
“张汪”的“汪”,说得时髦一点,也许可以称之为湿地吧,然而根本见不到水的影子,只是地势比较低洼一点而已。这名字,真是土掉渣了,到现在我还羞于向人提起。当然,这多半是自己的无知和虚荣在作祟。说起历史来,这可是一块响当当的地方。知道的人会说,那地方靠近《铁道游击队》里的那条铁路,民风彪悍贼急得很。这大抵是不错的,可是也属于只知其今,不知其古。小学放学后,我们一帮子没人管的小子们常常四处乱串,有的时候就跑到几里之外的城墙上玩。说是城墙,其实早已风化得饱经沧桑,只留下一段夯土的模样,上面零星地长着些青草,随风吹舞,跟着城墙一起向着远方延伸。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薛国故城遗址,当年战国四公子之一孟尝君的封地,焚券市义、狡兔三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史记正义》云:“薛故城,在今徐州滕县南四十四里也。”孟尝君的墓则在滕县南五十二里处。还有人说,古徐州的首府也在这块地方,《史记正义》所引《纪年》就有“梁惠王三十年,下邳迁于薛,改名徐州”的记载。原来这块地方,曾经孟尝君父子两代悉心经营,是当时的一个大都会,在文化风俗方面与鲁文化远,与齐文化近。鲁文化恪守夫子之道,齐文化则崇尚兵法、机诈智勇。《史记》说齐地风俗“怯于众斗,勇于持刺”,薛人毛遂大概受此风濡染,而叔孙通之流则更擅长权变之术。司马迁在《孟尝君列传》结尾写道:“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追随孟尝君的,看来除了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些魁伟任侠之徒,所以当孟尝君被赵人轻蔑地视为“眇小丈夫”以后,他的门客才可以“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小的时候,不晓得村里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争强斗勇,原来很有可能是那些“暴桀子弟”、“任侠奸人”风气的遗留,腔子里原本流淌着不一样的血。离开我所在的镇子西面二十几里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叫欢城,我曾无端地以为那里就是弹铗而歌的冯驩故里,近来看到网上的材料,发现居然真是如此,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古薛地的方言也有些奇怪,与周边各县不一样,而与徐州、皖北方言比较接近。以前读王安忆的《小鲍庄》,里面的方言常有人感觉怪异,在我却是天籁一样自然的乡音,所以我怀疑滕州方言是古徐州方言插入鲁南的一枚楔子。这或许是因为这块地方在行政上一度属鲁国,一度属徐州,在语言上却与徐州较近。在食物方面,最出名的也许是煎饼。煎饼的品种多种多样,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老百姓大抵只能吃上地瓜面的煎饼,过年过节才会烙上一些白面煎饼,只有家里地位最尊的人和最受宠的孩子可以享用。煎饼最大的好处是易于保存、省事,烙一次可以大半个月不用准备饭食,只要准备些菜和稀饭就可以了。夏天比较讨厌,煎饼会发霉,于是常常把煎饼重新加工,在鏊子上烘干,折叠起来做成干煎饼。在我家,那种煎饼是父亲独享的,别的人只能吃地瓜和玉米煎饼。曲阜有一种叫“酥客斯”的煎饼,加了花生粒,煎得异常干酥松脆,一吃满口掉渣儿,做法要更精致些。泰安有一种糖酥煎饼,甜甜的,薄薄的,以前坐火车的人常常能买到。据说,博山一带流行酸煎饼,一直没有机会品尝到。看网上的资料,还发现陕北的瓦窑堡、江苏的宿迁、邳县也以煎饼著称,可见这种食品的生命力有多大。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种食物的背后往往也留存着各自的乡土记忆和文化酸辛吧。煎饼这东西如此广泛地存在于泰山以南、济宁以东、博山以西、徐州以北的广大区域,以至于煎饼卷大葱成为一个标签式的东西,或许也有它难言之隐吧。我们也许可以学晋惠帝那样傻傻地问一句:奈何不卷肉?之所以要卷大葱,是不是也和物质的匮乏有关呢?在我的印象中,一般人家是不用煎饼待客的,来了客人,烙单饼、油饼,或者去买馒头、烧饼。煎饼是给自己家里人吃的,与大葱、辣椒配在一起,给人一种粗犷、辛辣的味道,倘若卷肉的话,风味当更佳。
然而我究竟不能忘怀煎饼的味道,哪怕只是配上那种极咸的老咸菜,也还是自有它的独特的地方。特别是新麦子、新玉米下来的时候,大嫂肯定要烙上厚厚的一摞煎饼,那种新麦子的、新玉米的味道便弥漫在空气里。现在的包装好的煎饼,无论烙得多么薄,终究是没有那种新鲜的原麦味道,那种新鲜玉米的馨香。做煎饼的糊糊,可以用面粉和,也可以把麦子淘洗干净直接去打,可以加点高粱、豆子之类的杂粮,做出来的煎饼干燥不黏,有韧性和嚼劲。何况烙的时候,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卷上大葱、咸菜、韭菜花、豆角吃。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吃煎饼,总喜欢用蒜臼子把鲜辣椒和干的红辣椒捣碎,加上大大的生豆油,那种味道够劲辣,我们也常常要凑上去一起吃。有时候还可以专门备好各种蔬菜,做一次菜煎饼,那味道岂是流行沪上的煎饼果子可以相提并论的。记得前两年回家,曾在县城吃过两次菜煎饼,那味道真是让人欣喜不已。现在的煎饼不少是机器制作的,可是滕州城里还是有不少人手工烙煎饼,保留着麦子粗糙的口感,火候、味道都远胜机器煎饼,放在冰箱里可以保存很久。我以为这种煎饼要远远胜过薄薄的酸煎饼、甜煎饼等等,也许还是私心在作怪吧。
煎饼有着广泛的食用区域,但人们对它的历史却不甚了然。有人以为诸葛亮是发明煎饼的祖师爷,这恐怕有点不靠谱。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记载了不少做饼的方法,也没有提到煎饼。倒是有则笑话,和煎饼二字关系颇紧。旧题侯白的《启颜录》曾提到北齐高祖高欢出过一个谜语“卒律葛答”,众人皆猜不出,唯有那位可称一代搞笑大师的石动筩猜中了,谜底即煎饼。“卒律葛答”为鲜卑语,译成汉语即“前火食并”,乃是用拆字法布的一个谜面。又东晋王嘉《拾遗记》云:“江东俗称,正月二十日为天穿日,以红丝缕系煎饼置屋顶,谓之补天漏。相传女娲以是日补天地也。”宋人李觏有一首诗与此风俗有关:“娲皇没后几多年,夏伏冬愆任自然。只有人间闲妇女,一枚煎饼补天穿。”然而这恐怕也不是今天我们所说的“煎饼”,石动筩所说的煎饼是用“铛”煎的,不是用鏊子烙的,而且“江东”向来也不以小麦粉为原料的煎饼为主食,因此与山东特产“煎饼”关系不大。比较有名的倒是蒲松龄的那篇《煎饼赋》,“圆如望月,大如铜钲”的形状,“掬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淜,乃随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的制作过程,而且还可以掺入莜面、蜀黍,则纯然为今日之煎饼。据蒲氏序言,似明代才流行这种薄饼。我曾浏览过元人韩奕的《易牙遗意》,所载做饼方法都需要加入油、糖、肉馅等等,然后煎炸,尚未出现这种薄如剡溪之纸的薄饼,可见柳泉老人的说法是可信的。然而《煎饼赋》所写的吃法却与卷大葱者不同,“夹以脂膏相半之豚胁,浸以肥腻不二之鸡羹”二句,分明说吃煎饼要夹的是肥瘦相间的肉排,或者泡在肥腻适度的鸡汤中食用。最奇怪的,是关于隔夜煎饼的食用方法,柳泉居士写道:“若夫经宿冷毳,尚须烹调,或拭鹅脂,或假豚膏,三五重叠,炎煿成焦,味松酥而爽口,香四散而远飘。更有层层卷褶,断以厨刀,纵横历乱,绝似冷淘。汤合盐豉,末挫兰椒,鼎中水沸,零落金条。”这是说给隔夜的煎饼抹上动物油脂,然后重叠起来用火煎烤,使之焦脆酥爽,然后用刀斩断,就着美味热汤来吃。这个吃法实在奇怪,其效果类似菜汤泡煎饼,蒲氏以为绝似冷淘(即凉面),恐不太确切,不过被他这样一写,不知要馋倒多少无知后生。我就是其中之一,很喜欢煎饼泡热菜汤,只是从来没抹过鹅脂猪油之类的东西。但是一辈子穷困潦倒、牢骚满肚的蒲松龄,究竟是真的过着这样略显奢侈的生活,还是在拿着煎饼说事,抒发他野老的傲娇劲儿呢?只要读一下《煎饼赋》的后半部分,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好了,就先写到这儿吧。我的冰箱里还有几个滕县煎饼,待我拿出来抹上“鹅脂豚膏”,好好享受一番。可是,到哪儿买“鹅脂豚膏”呢?
文/张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