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天,我在上海安亭路周退密先生家,退老突然问我,认识嘉兴的吴藕汀先生吗?我点头。退老神色凝重地说,前几天他去世了。吴先生在病榻上看过刚刚出版的《词调名辞典》,就此安静地告别人世。这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这部书稿完成于数十年前,中华书局1958年曾以《词名索引》出版,晚年的修订稿由上海书店梓印。记得前不久,我还在嘉兴图书馆范笑我的博客里看到吴藕汀先生的近况,俯仰之间,已成古人。
我和吴藕汀先生并没有太多交往,拜访过一次,还请他题过一回画。那次寻常拜访,后来引出一些事,或许是这个缘由,对于这位乡前辈的下世,心里总是无法放下。关乎先生的那些记忆,老在眼前浮现。
我拜访吴藕汀先生前,有关他的那些事,已在范笑我君那份油印活页形式的“秀州书局简讯”上出现,陆陆续续读过许多。吴原籍海宁盐官,祖辈移居嘉兴,就成了名义上的嘉兴人。他生于富庶家庭,从小过着左琴右书的生活,并师从嘉兴郭季人学画,弱冠时加入“槜李金石书画社”,喜填词,好拍曲,兼及金石篆刻,按他自己的总结:“我一生十八个字:读史、填词、看戏、学画、玩印、吃酒、打牌、养猫、猜谜。”上个世纪50年代,被礼聘到湖州南浔的嘉业堂从事古籍整理工作,一度辞去公职,靠画画为生。90年代末在外漂泊50年后返回嘉兴定居。晚年潜心词学、古籍、艺术及乡邦文献的整理与著述。由于时有各类文字的披露发表,他的行迹引起江浙京沪等地文化圈的关注,成为当代“在野派”文化老人的代表。这道嘉兴活着的文化风景,曾吸引许多圈内人来嘉兴探访。当时有人甚至说,到嘉兴,除了游览南湖,吃五芳斋粽子,逛秀州书局,一定要去看看吴藕汀,不然,枉来嘉兴。我是海宁人,自然无法免俗。于是,某次路过嘉兴,临时起意造访吴先生,这个要求向范君提出后,很快得到允许。
范君是吴藕汀先生的熟人,在我眼里,他是吴先生身边不拿工资的发言人。外界所知的吴先生读书、著述、生活情况,大多是由范君发布的。在范君的安排下,我和太太顺利地见到了吴藕汀。老年的吴先生戴着呢帽,两手插在袖筒里,默不作声地在书房里坐着,脸色出奇的红润。我以阅读得来的印象观察,眼前的吴先生显得木讷,不像文字里的他,内心飞扬激越,好发议论,对于文化界的大事小事都保持着自己警觉的眼光,敏感而激烈,有着与众不同的判断和见解。吴先生默默不言,让我非常尴尬。原本想当面请教的问题,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脑际一片空白。那情形真有点像哑巴对哑巴的意思。范君看到情形不对,连忙把我的情况介绍了一番。那个时候我还在《文物》杂志做编辑,负责古代书画、碑刻、金石方面的栏目。吴先生听范君这么一说,好像想起点什么来,拉开画桌的抽屉,摸索着取出一小块用铅笔拓印的古币,让我辨认。尽管钱币归在金石学里,但在收藏领域,它算是一个专门的类别,我欠缺这方面的专门知识,无法当场指出它的年代,答应先留着拓片,待回京后再查实。这个看似偶然发生的事,后来想起来,该是先生对我的一个考试,在吴先生眼里,我是一个难以合格的编辑。范君经常带客人来吴家,他深知话题进行到这样的地步,不能干坐着。于是又请吴藕汀之子拿出一本册页来欣赏。据说这是应一位广东人之请最近才完成的蔬果册。赋色浓艳,笔致粗放,就笔墨风格而言,还是吴先生一贯的做派,墨笔既硬又粗,秃笔狂扫,气敌千军。老实说吴藕汀的这类作品,我不太看得懂,左顾右看翻了一阵子,也就放下了。不过,内心确实认可吴先生有一手,实际上他是运用看过的前人画诀在作画,所写并非生活里的蔬果。
这次拜访,临到最后又发生一个小插曲。我太太看着吴先生会客室兼画室靠墙一排书架,架上摆满了书,问吴先生,那些书您全读过吗?吴先生风趣巧妙作答:常有人来看我,要是会客室连书都没有,不像样,书架上的书是给别人看的,我没有读过。
这一刻,我才稍稍看到了隐在文字后面的真正的吴藕汀,但一闪就过去了。
这次平淡无奇的造访,对我来说,留下的就这几个印象。若干年后,我曾在一篇随笔文字的结尾,用到了那次造访吴先生说的那番话,印象实在太深了,无法忘记,也就顺手写进了文章。最后一句话脱化成“买书不读,难道不是一种快乐的境界?!”
文章发表后,有人拿报纸给吴藕汀先生看。没想到这回吴先生的反应特别大,写过一首诗来表达他的不满。诗是这样的:“藜光空照竹桥居,虚领文澜四库书。收得汗牛欲充栋,晚年结习自难除。”嘉业堂隶属于浙江图书馆,最重要的珍藏是《四库全书》一百五十册。其时,吴先生住在嘉兴竹桥小区。
我当时并不知道引起先生忿忿,事后才从寓京的某位被人称为公子的皖籍“藕粉”那里获知,已经是这件事发生的一年之后。
至于题画那件事,在吴先生刚刚回到嘉兴后不久,我把自己画的一张《竹石图》寄去请他题字。附信中自我介绍毕业于美术学院,曾师承沈红茶先生(1901-1985)。这张笔墨游戏意味颇重的竹石,之前画上已有姑苏瓦翁题了“墨韵”两个字。吴先生接到画,用他的“藕体”行草题了“墨渖淋漓”四字,或许是承瓦翁的意思略加生发,或许是觉得该画除了墨汁飞溅,别无可言吧。对我来说,不管这四个字背后存有怎样的寄意,也算是一桩墨缘吧。
这张画,后来又得到周退密、田遨两先生的赐题,题字中各有一“墨”字,有友人因此建议我命名为《四墨图》。记得吴藕汀与沈侗楼通信时,对当代艺坛的成名人物少有许可,许多众人看好的画家,在他那里都是不合格的中国画家,比如对我们的老院长徐悲鸿早就表示过不屑,那么对我这样由不合格的校长之徒孙教出来的学生,他题了这么四个字已经算是相当客气了。
吴藕汀先生2005年去世,至今整整十年。这十年间,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常。有些人一旦转身离开,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有些人虽说离开了好多年,让人感觉并未走远,仍在我们的周围。在我看来,吴先生属于后者。这十年来,中华书局一本一本出他的书,这些书现在垒起来,该有尺把高了。
由吴藕汀先生的这些书,又让我记起中华书局百年那次展览,厕身众名流中的那张吴藕汀山水,他用惯常的秃管,扫出苍苍莽莽的山崖水隈,气势不凡,那独往独来的神情,在展览厅里非常显眼。
吴先生的忘年小友范笑我今年收集吴先生的若干词画册,编成《药窗词画》。词和画是关联吴藕汀一生的两大嗜好,用功最力,成就最著。莫非词人本色是画家,抑或画家前身是词人?想到他的多愁善感,忧患人生,身后十年还有人牵挂着,用漂亮的画谱纪念他,似乎过世已久的老人重新回到人世间,不禁感慨万端!
2015/7/28北京仰山桥畔
文/唐吟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