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感委屈的应该是三角梅和含笑花。靠近过含笑花的人一定记得它味道,是一股透着清甜的苹果香,所以从前我总是喊它苹果树。十来岁时,我们家安在母亲工作的那所中学校园里,屋子的前面就有一株,叶子不大,绿得深不见底,两头尖细,中间饱满,似一枚枚肥硕的橄榄,背面嫩黄色的叶脉比鱼骨更工整有序。开花之前,花苞外裹着一层毛茸茸的绿色外壳,如果此时摘下,会闻到一股细微而持久的腥臭。等到花从外壳中钻出来、绽放开,就变戏法般立即散发出最勾肠勾肺的苹果气味。人越小食欲总是越盛大,以为小身体装得下整个世界,不巧日子那时却贫瘠如沙漠,苹果只在年画里,几年能吃到一个就喜出望外了,所以其味道像远方腰包丰厚的贵客,让人万千遐想却不可及。我至今都一直清晰记得那些被苹果树慰藉的晨昏,树正开着花,在它跟前一站就不舍离去,脸凑前,贪婪长嗅花朵,嗓子咕噜咕噜冒着口水。那时我应该憧憬过苹果堆积如山至懒得一吃的日子,却不知是否遥想过有一天也能在自家院子里亲手种下一棵这种味道的树。
那天在花卉市场漫无目的地瞎转,趿着拖鞋,穿着旧T恤和破洞牛仔裤,吸着免费的湿漉漉氧气,身心松弛。然后就忽然在一堆杂树中看到它了,绿得深不见底的叶子,有几个毛茸茸的花苞已经挂在上面。我问老板它叫苹果树吗?老板摇头,说:“是含笑花。”
这个名字好不好呢?单从字义上看,非常吉祥喜气,但如果联想到“含笑九泉”这个词,又似乎沾了点晦气。算了,别种了,我劝诫自己,可脚却粘在那里不肯离去。分明也算一种久别重逢啊,往昔那么多隐秘的少年心事立即在一片片橄榄状的叶子上蓬勃复甦。
最后我把它买下了,只有齐腰高,深褐色的枝干仅拇指般大小。与当年屋子前的那株相比,它瘦弱而单薄,离茁壮起来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没关系,如今我已经吃得到苹果,你来了,站在那里,开花最好,不开也携带着一段深远的回忆。
后院冬春阳光太少,夏秋阳光太烈,并不是好去处,但角落那里有块一平尺左右的小地,就让它在这里落地生根吧。这样我站在屋内的窗子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它,隔着玻璃,像隔着几十年岁月看那段已经消失远去的年少时光。
但十几天后它又被挖起移到盆子里,那块小地腾给了新来乍到的佛手瓜。
盆是临时的,落了地才算有绿卡,从盆到地是身份的提升,而从地到盆,却似被贬被逐被发配。我不免暗暗内疚,下锄刨土时,动作缓慢情绪集中,生怕碰伤根须更惹它不高兴。其实它并不介意,没有丝毫抵抗,很轻盈就翩然离开泥土,又很自在就以盆为家,一个月不到,新叶就冒出来,然后花也开了——心胸开阔得不像花,分明有一股凛然的悲壮感,偏要活出样子给我看。性情如此硬气,花朵却妩媚柔软,不是原先见过的那种奶白色,而是粉紫,边缘泛着细腻的白,像被人勾上一圈蕾丝边,但气味不变,依旧是苹果香。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它却仍然保持鲜嫩的处女之身。
有一种憾叫知错不能改。在遍地心机婊的今天,宽容大气、不争不抢不怨不恨已是多么稀有的品质,恰巧碰上,不伸手善待一下怎么算是良知犹存之人呢?可是我如果重新把地还给含笑花,却又伤害了无辜的佛手瓜。先这样吧,我记着这笔账,每天浇水时水管总会在它身上多停留几秒钟、铲肥料时又多下些力气,这也算赎罪吧?
它说当然。它肯定会笑呵呵地说当然。
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我摘下初开的花朵捧在掌心,先深吸几口,然后揣进衣袋里。在香气中行走,双脚摇曳,两臂婀娜,恍惚间整个人也成了一棵树,或者一颗大苹果。
三角梅没有经历入土后再挖起的惨痛,它们从到来的那天起,就始终缩在盆子里没有翻过身。虽然比含笑花势众,但原本我打算种的并不仅仅六株,而应该六十株以上。
房子还未装修之前,我就扬言要主打三角梅,粉红的、淡紫的、单瓣的、复瓣的,总之就是一个梅世界。我名字不叫“梅”,亲人中也没有,之所以把目光投向它理由非常简单:它耐旱好养活。
但是一个朋友打击了我。她说:三角梅性情太硬了,会引起家庭纷争。不是信口开河,她还列举出具体的例子,说某某家中已种多年的三角梅枝丫到处乱长,把铁栏杆都扭弯了,夫妻整天为鸡毛蒜皮小事吵架,闹到离婚边缘,后来听算命先生的话把三角梅砍掉,一下子就太平了。
从西晋时起,因避战乱,中原有钱人就开始拖家带口陆续南迁,有一部分人迁到福州后就不走了。山清水秀,物产丰富,气候优良,确实特别适合居住啊。福州方言中把“我”说成“奴”,把“你”称为“汝”,又把房子称为“厝”,把锅叫做“鼎”,这应该都是古汉语遗韵犹存的证明吧。日常生活中那些格外繁复的各种忌讳呢?狗肉不能上宴席、服药后不能把碗扣到桌上、吃饭筷子不能击碗、送礼不能送钟、孕妇不能拿剪刀……它们是不是也都由当初那些来自中原的衣冠士族们从老家带到这里的?不是迷信,说敬畏应该更贴切。谁不希望过得顺心顺意呢?我知道吵架不好,离婚更不好,那怎么办呢?只能绕道走,不种便是。
但是有次去台湾,在佛光山上看到铺天盖地的三角梅,它们被修剪成拱门,摆成各种造型,树干遒劲,花叶宏伟,每根枝条都七扭八弯地一路飞扬跋扈,遇墙攀缘,遇窗上爬,从骨子里透出被宠坏的放肆无羁。我一下子松了口气,这么纵横恣意的长势,都没影响我佛慈悲,所谓性情太硬,便是无稽之谈了。看来那对夫妻是自己修为不够,却把责任推给了三角梅,幸亏最后他们俩缘分未尽,只是与三角梅的缘尽了而已。
再一想,全中国还有哪座岛妩媚胜于厦门的鼓浪屿?可是走在鼓浪屿上,任何一个季节似乎都能每三五步就与三角梅迎面相逢,它们那么浓密缠绵地逶迤于屋檐墙头,像少女鬓间的点缀、新娘髻旁的装饰。而福州城几年前也开始在二环路两旁盆箱种植,夏秋时节,一路花红花紫绚丽夹道,城的气质分明更柔软温情了,哪曾一丝变硬?
我觉得自己已经被有理有据地说服了,但终究阴影没有完全消除,小心翼翼买回六株,它们无一不是尚处于矮小瘦弱的幼年期。小才孱弱驯服,没那股张牙舞爪的嚣张气焰。最重要的是,原先预留给它们的土地,全部收回作废了,只剩下不大的瓷盆子可以容身。这等于斩断了它们奔跑的四肢和飞翔的翅膀,对它们而言,盆子是笼子,是牢狱,是终生望不到头的屈辱囚禁。
我已经猜测到它们不会像含笑花那么随遇而安,反抗是必然的。从花卉市场出来时,它们每一株都顶着满头繁花,然后很快落尽了,过了冬天,又过了春天,一直到夏天已经将尽时,仍然无一株开出新花。叶子倒不断冒出,或者在冷不防间某根枝干忽然惊悚猛长,眨眼间已突兀成长鞭状,末梢孤零零伸出几米外,一副越狱未遂的不甘与忿恨,居高临下冷着脸,以为我会因此胆战似的。邻居说,你水浇太多了,要控水才能开花。是吗?这就是给脸不要脸了,我本想多浇点水作为补偿,结果它们反而钻了空子。于是控,两天或三五天才给它们一点水分。花开了吗?没有。阳光太烈时,它们几乎已经处于虚脱状态了,叶子搭沓,枝条松软,可花不开,就是不开。
这样也好,没有让人轻蔑的趋炎附势,也没有令人不齿的见风使舵,我反而对它们肃然起敬。
文/林那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