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世上有些事如过眼云烟,在记忆中想留也留不住。有些事如高山大川定在生命之中,想绕也绕不开。该忘记的事很多,不能忘记的事很少,至于永远不能忘记的,则少之又少了。可是它是那样巨大,那样浓重,人遇上了,便是一辈子的事。
八年抗日战争的苦和恨是渗透在我们全民族的血液中的。我没有直接参加过战争,战争的阴影覆盖了我的少年时代。我想,一个人经历过战争和没有经历过,是很不一样的。在成长时期经历和已是成人时经历,也很不一样。
八年抗战,七年在昆明。其中四年几乎天天要对付空袭。轰炸,是我少年时代的音乐;跑警报,是我少年时代的运动。
人已渐老,过去的朋友、同学稍有暇相聚。几个中学同学叙旧时,回忆起那段日子。一个说,最初听见警报响,腿都软了,明知该跟着大人走,就是迈不开步,后来渐渐习惯。看来人什么都能习惯。一个说,当时我们的高射炮火力太弱了,敌机低飞投弹,连驾驶员都可以清楚看见,我看见敌人在笑!真的,刽子手在笑!一个说,因为飞得低,他们用机枪扫射地上的无辜百姓,瞄准了扫射,肆无忌惮地扫射,笑着扫射!
我们相望着,我们怎能忘记!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当时后方各大城市无不遭受惨毒的轰炸,比较说来,昆明受到的轰炸还不算太凶狠。我想这和当时敌人的力量有关。如果日本帝国主义有能力,它会把炸弹从早到晚倾泻在美丽的昆明坝。昆明在轰炸中遇难的人数我不清楚。记得一九三九年有一次激烈的空袭,只那一次便有百人之多,西南联大有数名学生遇难。他们辗转逃难,前来求学,却化作他乡之鬼。设于西仓坡的清华大学办事处后园曾中弹,一名老校工当场死去。那园中有几株腊梅树,我不知是否把他葬在了腊梅树下。
那时轰炸目标不只是城市,连郊外田野也是目标。因为田野上有人,因为侵略者想杀人!南京大屠杀还不过瘾,对零星的人群也不放过。
我原籍河南唐河县。冯氏是大族,有许多认不得的本家。同曾祖的兄弟姐妹,男十六人,女十六人。我行九,人称九姐九妹九姑九姨。和我年龄相仿的八姐、十妹,便在一次轰炸中丧生。当时十二弟和她们在一起,正走过田野,要到树林中去躲藏,他摔了一跤,慢了几步。敌机忽然到头顶,追逐着人群,用机枪扫射!他亲眼见她们和别的乡民们一起倒下来,倒在血泊中,离他不过五十米;亲眼见族人们把她们抬到小河岸上,亲眼见她们的父亲(弄不清是几伯几叔)守着她们,直到天黑。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她们当时大概也只有十来岁。知道这一消息时,我忽然觉得前后都空落落的。我这个“九”还在人间,“八”和“十”都被杀死了,杀死在自己家门外的土地上!
我们怎能忘记!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除了轰炸,八年中最大的威胁是疾病。那时患病当然不是“丫鬟扶着到阶下看秋海棠”的情景。疾病给人的折磨是残酷的,患病的日子是难熬的。生病而缺医少药,营养差,休息不够,便敌不过病魔,退却了;再要翻身,又需要更多的时日。俗话说“贫病交加”,其状极惨。我们还不能说是到了这一步。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的,有父亲工作的学校,有同事,有朋友,有云南老百姓。我们还有一定要胜利的精神力量,为国家、为民族,也为了每一个自己,我们不能死!
我们活着,亲眼见到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一九八一年我应邀访问澳大利亚,在墨尔本,正遇见二战老兵游行,纪念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那一年并不是逢五逢十。他们和儿子、孙子一起,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精神抖擞。我又看见许多地方都立有纪念碑,写着“不要忘记”。回来后,我写一篇文章,题目是《不要忘记》。中国人已经忘记得太多了。
待到记忆之井全部干涸,是追悔无及的。我们有责任把我们的记忆留给后人。
每一年七八月间,我都有一个念头,举行一次烛光晚会,继之以游行,以悼念在抗日战争中英勇牺牲的抗日战士,悼念惨遭日本帝国主义杀戮和在苦难中丧生的我无辜同胞,以及全世界为和平献身的人们。
到时候我可能走不动了,便是坐轮椅,我也要去参加。
为了和平,为了未来。
写下以上的文字时,老实说,我心中充满了悲痛,仇恨占的地位不多。我愿意相信古代哲学家张载的话“仇必和而解”,人民之间永远是友好的。我曾经在飞机上看见云雾堆拥的富士山,心想那里一定是极美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一定是善良的、和我们相互了解的民族。在富士山下,有川端康成的小说,有东山魁夷的画……
六十年代初,日本女作家深尾须磨子来访,中国作家协会派我陪同。深尾二十七岁寡居,三十年过去了,她见到铁路员工的制服时,向我介绍,她的丈夫是在铁路做事的。她的深情令我感动。八十年代,近代史研究者后藤延子治学的认真态度,令我敬重。《三松堂自序》日译者吾妻重二汉学造诣很深,与老学者合影时,双手放在膝上,一种发自内心的恭敬态度为我国学子所不及。九十年代,一位退休的内藤佼子女士看到《花城》上刘心武的文章,其中写到我和我院中的丁香花,乃要求北大日本学专家张光珮带她来访。她手持这本杂志,要看看我和丁香花。我当然是随便看的,可惜当时早过了丁香开花的季节。她说见到人是最要紧的,没有花,看看树也是好的。
日本人民在战争中也遭受到苦难。最令人发指的是日本慰安妇。中国、韩国的慰安妇是被迫的,这笔血泪债一定要清算!而日本慰安妇有一部分是自愿的,其中有学生、教师、工人等。她们于服务后要向士兵说一句“拜托了”,拜托他们去侵略去屠杀!她们不只身体受蹂躏,灵魂受到戕害的程度更无以复加。我真要为此闭门痛哭!
日本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我绝对拥护禁止原子弹。今年四月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播放了反对原子弹的报道。一开始便是广岛上空的蘑菇云,却没有指出那两颗原子弹为什么投下。我要大声说,那是为了制止兽行,为了加速结束侵略战争,那是为正义而投下!是的,日本人民因此受到了苦难,我们当然同情,但应该对此负责的不是正义的一方,而是日本军国主义。日本人民应和我们一起向日本军国主义讨还丧失的一切!在咀嚼原子弹带来的灾祸时,想一想中国人民吧,想一想中国和亚洲老百姓那些年惨绝人寰的遭遇!
德国领导人主动否定侵略战争,瑞士领导人曾为在战争中拒绝犹太人入境而公开道歉,这说明历史向着和平与光明发展。但是六月六日的日本国会决议案却含糊其词,连道歉、悔过的字样都没有。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战争的阴影还在,空袭的警报声、敌机声、轰炸声还如梦魇般压在我们身上。这些会唤起积淀在千百万中国人和亚洲人心中的愤慨,其力量大过蘑菇云!
我希望举行烛光晚会时,日本朋友也来参加。我们都爱和平,让我们一起祈祷和平。
为了和平,为了未来。
1995年6月
编者附识:
宗璞先生是经历抗战,并至今书写着抗战历史的作家。她从五十多岁开始写作以抗战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已出版《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三卷,最后一卷《北归记》的写作也正在进行中。
作为笔会的作者和老朋友,她去年就对编辑说:明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非常感慨,有很多话想说。但最近在和她联系时,却获悉她五月曾出现脑出血,由于身体状况一时不能写作新稿了。但她还是传来曾为纪念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时写下的一篇文章,说“如能发表,就再加几句话”。两天之后,她又来信说,“身体总是很不舒服”,不能加了,希望我们决定,也不要为她“放宽尺度”。
这篇文章曾刊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95年7月10日,我们阅读之后,仍然非常愿意在今天发表它,因为它仍然有着现实的温度,生命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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