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
韩愈《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瞰临眇空阔,绿净不可唾。”“绿净”句,钱仲联《集释》引朱彝尊云:“独造语,语境俱佳。”(见《韩昌黎诗系年集释》279页)按,此绝非“独造语”,在今天看来,也绝当不得“佳”。杜甫《丈人山》:“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仇兆鳌注引曹丕《杂诗》:“千里不唾井,况乃昔所奉。”又引《智度论》:“若入寺时,当歌呗赞叹,不唾僧地。”(见《杜诗详注》826页;按,裴景福《河海昆仑录》卷四:“杜诗‘不唾青城地’,本《大智度论》。”不知注家已拈出)韩语自是从杜来。
仇注所引“千里不唾井”,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四“井不反唾”条亦引及,云是“古语”:“不跨井灶,儒者行也。《玉台新咏》魏刘勋妻王宋诗云:‘千里不唾井,况乃昔所奉。’苏鹗《演义》引作‘千里不泻井,况乃昔所奉’,当是古常谈。唐李匡乂《资暇集》云:‘谚曰“千里井,不反唾”。’……是唐时亦有此谚。”
在诗中同写及唾的,李白较之杜甫,要妙得多:“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妾薄命》,见《李太白全集》卷四)其所本则为《庄子·秋水》:“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这比起《大智度论》,岂非在天上?
古人不讲卫生,其唾于地,自是无所谓的,这大概类乎“扪虱”,为一种名士风度。我国古代的大名士,多有捉虱子的习惯,譬如“吾家王景略”,在与桓温剧谈时,就是一边“扪虱”的(《晋书·苻坚载记》附王猛传:“扪虱而言,旁若无人。”)。而晚于王景略七百年的王荆公,其最得意的一联诗,为——“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据《石林诗话》)——假如你感到不解,也用不着着急。
是的,我们读有些古诗,不能欣赏,那并不怪我们,所以不必为之惭愧,自以为“眼拙”。因为,钱锺书先生说过:有些古代的作品,“就仿佛走了电的电池,读者的心灵电线也似的跟它们接触,却不能使它们发出旧日的光焰来”(见《宋诗选注序》)。社会生活发生变迁,有些行为,必然不再引起美感,文学欣赏的口味,于是也就跟着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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