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在拉紧窗帘的出租屋里看罢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过了些时日,嗜好电影的CY拿出一堆乱稻草样的手稿,挥舞着告诉我们,他已经跟着DVD,写出了这部长达四小时电影的分镜头剧本,从而知悉了其间的秘密。我恍惚之中看到,那个本雅明意义上已经消失的“灵韵”,在机械复制时代的典型艺术品之上,投下了自己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完全不知道,《捉妖记》的主创们是不是像朋友CY那样,把好莱坞的类似电影做了庖丁解牛式的研探。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偏向儿童观众的电影,大有造梦工厂之风,包括相对自洽的世界设定,特征夸张的、圆滚滚的动画风格,动辄引吭高歌、偏出情节的人妖共舞场景,危急关头也从不忘记的直来直去的戏谑……尤其让人意外的是,在诸多细节的处理上,《捉妖记》有一种国产电影少见的、因认真而来的放松感,不管是真情流露时的私密言语,还是意外来临时的紧张失控,电影都能在故事之上另外有戏。这么说好了,除了在特效的映衬下,演员的动作和表情显得有点粗陋,这个电影说不定真的可以被刻上好莱坞制作的标牌。
在《围城》里,钱锺书曾刻薄小城姑娘对摩登的模仿,说她们是“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丁,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捉妖记》凭整个主创团队的卖力,避免了对国外大片的生硬照搬,大概可以避免这类对生吞活剥的嘲讽。即便如此,在观看过程中,我总觉得在这个卖力的背后,暗藏着一个让人不安的什么东西,正裂开自己脸上的多层人皮,要激变为令人惊惧的妖物。
1930年代,霭理斯写《塔布的作用》,提到了由克制而来的塔布(taboo,禁忌)的变化状况:“生活永远是一种克制,不但是在人类,在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生活是这样危险,只有屈服于某种克制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取消旧的、外加的塔布所施加于我们的克制,必然要求我们创造一种由内在的、自加的塔布构成的新的克制来代替。”我差不多确认了,那个让我不安的东西,肯定是某种克制的更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忽然质疑此前已成经典的诸多童话和传说,它们简直瞬间成了不该对孩子那么讲的典型。比如格林童话的无边暗黑,安徒生作品的愁眉苦脸,狼外婆传说的血腥恐怖,钟馗和法海的正义凛然太不近妖情……在现下的时代,这些读物被毫不犹豫地判定为儿童不宜。孩子们仿佛只适合阅读纯粹真善美的故事,在那尘世的干净土里,草必须要又绿又软,羊一定要既肥且驯,天真快乐的公主和王子定然忘忧地谈情说爱。在这样的时候,现代人总是愿意忘记,世上还有狼这回事。
像电影《美丽人生》设想的那样,现代人大概以为,只要大人挡住这个世界上的假丑恶,儿童就会无限顺利地成长为心地纯良的好人。这真是软心肠的人们一厢情愿的成长剧本,似乎你不把这些告诉孩子,孩子以后就不会经历这些,他们会健健康康地成长为一个快乐的人。大人们肯定忘记了,“倘若欲求没理性地引导我们求快乐,并在我们身上施行统治,其统治就叫做肆心”。过去作品里包含的残酷,是让孩子理会得世道的险恶和艰辛,从而克制他们恣意的肆心。而现在呢,旧的审慎教育变成了肆心教育,无原则的软心肠构成了新的教育塔布。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善良愿望,现代故事开始变乱非我族类的本性,金刚爱上美女,猫喜欢上老鼠,狼会帮助羊,动物本性之间的歧异,以及有些动物本身的残暴,在儿童读本和电影里,渐渐消失不见。
是的,你肯定猜到了,对妖的软心肠,正是《捉妖记》故事的核心出发点,也是这个电影从好莱坞一丝不差传染来的致命疾病。在电影初始的世界设定里,“人与万物共存”,却人妖殊途,各有各的道路。连资历不深的二钱天师霍小岚都知道,妖的本性就是撒谎、嗜血。可这样的世界设定太违和了,也不符合软心肠要给孩子一个干净明亮的世界的愿望。于是,主创们很少强调妖的残酷本性,反而让一整村的妖退猎还耕,小妖王也起劲地撒娇卖萌,终于在结尾时,被人的善言善行感化,胡巴转嗜肉为吃素。
如此大团圆的结尾,暗示妖的本性因善的影响而改变。这其实是不负责任的引导,它让人对妖的本性(以及一切天生恶德者的本性)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者会让人在未来的选择中犯错。宋天荫对妖不切实际的同情,本应受到惩戒(如《画皮》里的太原王生),可他不但行所无事,还赢得身为妖之天敌的霍小岚信任,抱得美人归。身为天师的霍小岚,犯有软心肠者的通病,明明知道助妖是错的,却因为妖的可怜而生同情,迁就了宋天荫,“就像孩子做了坏事,理应动用黄金棍管教,却因怜惜转而抱吻”。如此不分是非的怜爱,后果是教育出不分对错的人,最后造成不分善恶、好坏、对错的社会——对孩子天真纯良的软心肠教育幻想,最终会彻底走向其反面。
经过反省的善是一种明哲的抉择,有时候甚至需要动用惩罚来保护自身。非常可惜,不如其所是地认识某些非人之物的残忍本性,而是无原则的心软,几乎是现今好莱坞、也是诸多西方商业影片的通病。不认识到这致命的疾患,中国电影就会在学习其制作时,不小心感染上这病毒。如此一来,电影的制作越精心,导致的后果将越可怕——他们终将以最为认真的样子,“颠覆人和妖的世界”,淆惑人的判断,最终变乱这个世界。
问题不期而至——如果袭用古老的人、妖之分,让天师们如法海和钟馗那样对妖动用惩戒的力量,如何能把老故事讲出新意思?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艺术创作(即便是商业片)的题中应有之义,就是要从困难的地方开始,通过劳作,把旧问题琢磨出新境界,“揭示某一个更大更明亮也更深藏的东西,一个尤其在现实人生再也无从寻寻觅觅的东西,惟我们一直无法真正释然,一如我们站在山上站在海边站在空旷的地方眼睛总会看向远远某个不存在的点”。这要求看起来有点苛刻,“其实不算凭空奢求,而是伍尔芙讲的,这本来就是我们生命构成确确实实的一部分”。
文/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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