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居民郊游,往往西出虹桥直奔佘山。老底子是冲着山顶修建的远东第一天主教堂和天文观测台,既宗教,又科学,收获不少:噢!科学与宗教,原是一个问题的两个窗口。
百岁杨绛回忆过,从徐家汇教堂东侧的崇德女校出发,先乘马车,再换小船,最后步行上山。当年佘山远足线路的繁复程度,不亚于现在徒步西藏阿里,或者云南景洪。姆姆们雷打不动地策划这场年度郊外野游,不仅将其视作春秋嘉年华,还可见素质教育的内容融入。
放到现在,只需将游人送上徐家汇地铁九号线,立马就到佘山脚下。或者一不小心乘过站,那就从广福林遗址开始游吧。东西佘山依次衔接辰山植物园、欢乐谷主题乐园,高尔夫俱乐部等景点。城里人按图觅景,足够亢奋一整天,结果大多把最独特的“茶园”游漏了。
这也难怪!佘山脚下茶园太小,显然是情有独钟的茶艺爱好者所置,所以很不起眼。好比上海人兴高采烈聚谈佘山之行,峻岭里来的内地客听着,都不好意思接茬有关“山”的大小话题。想想沪郊周边鼎鼎大名的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乃至近年流行的天目山白茶,佘山茶园确实没有多少经济价值。
其实,佘山茶园的处境,妙就妙在考证“茶”。自殷商甲骨文系统形成起,到公元758年陆羽首创“茶”字,此前与其接近的刻符书写,惟有“荼”也。参照《说文》,“赊”字从贝、从余,可见从甲骨文到大小篆,余佘相通。在寸土寸金的佘山种茶,只剩下文化象征,“佘”顶冠草遗余韵,“佘茶”自有“荼”甘味。
荼、茶二字体型虽然接近,但口感天壤之别。远古先民药食混一锅,树叶熬成汤,将又苦又涩的助消化微量元素,捏着鼻子灌下胃肠。伊为消化计,吃了不少苦,体脑倒是日新月异。自他们认知火的好处,又发明了火种保留和获取技术,从此得益于熟食养分的吸收利用。50万年间,人类大脑体积增加三倍,我国出土的北京猿人,马坝人和山顶洞人头骨容量,依次连续翻番,就是证据。
科学家算过,人体大脑仅占体重2%,所需能耗却占总量25%。为大脑提供优质能量,提升食物消化、吸收效率是唯一途径,不仅强壮体格,更促进智慧。从这个意义上说,火源及其烹饪器具,是人类发明的第一套保健设备。通过安装外源性人工消化系统,加热煮熟,既速成有利吸收的氨基酸与葡萄糖,又不增加自身消化器官负担。否则,维持相应的体格与大脑,就要搭配巨型肠胃。那些拥有多副胃的大腹便便反刍动物,就是活生生的标杆。
进入农业文明之后,食材及其加工技术增加,原本直接烤、煮食物原料的烹饪模式,已经无法满足人们对食物品质,包括口味享受、原料利用和生长发育的总体要求。盛唐中期,陆羽总结历代技术文化成果,做成《茶经》,从此确立茶的产品体系和技术理论。
一千多年来,利用一口富有生机的传统铁锅,翻炒灌木嫩芽低温发酵,出品一类称之为茶的饮料,本质上就是微生物发酵食品。与酿酒、奶酪、酵面主食、霉制副食、糖盐腌渍等品种一样,富含益生微生物发酵分泌的蛋白养分,协助肠胃正常菌群,一起维护生命质量。老辈说,胃口一开百病除。难怪当代医学命名胃肠神经系统为“第二大脑”,守望健康。我则称肠道益生菌为“第二火种”,精炼养分。二者都是现代生命科学中,探究人生的窗口。因为茶树适应南方丘陵,茶叶富含维生素、单宁酸、茶碱,有效化解牛羊肉、奶酪等不易消化的燥热、油腻食物,长期食用则诱导北方游牧人群生理依赖。饮用热茶,既卫生杀病菌,又减少寄生虫。缺少茶叶热饮,嗜肉部落不得不退回树皮草药消食的苦涩史前社会。
但以上常识性叙述,对新生代史家并不尽兴,技术发明的社会意义更被学者关注。他们将茶叶归入成瘾剂史学的研究范畴,探索原始生物武器雏形。中原依靠这门独家秘器,原本可能化解北方游牧威胁。唐代以降,皇朝赋予茶叶超越饮食的战略意义。朱元璋有“假市易以羁縻控驭,为制番上策”的指令。1575年,张居正尝试关闭边境贸易,蒙古、女真部落的生理需求,惨遭扼制且族群垂危。重开茶市后,往昔丝绸之路上仅靠丝绸、棉布和瓷器,无法交换足够战马的窘况尽消,贸易战略获得成功。
不过,这项针对蒙古、河套等养马地区的制度设计,中原后世并未最大化操控,大明最后还是被曾经臣服于茶叶武器之下的满人推翻。相比西方利用鸦片打头阵,靠生物武器拖垮满清的手段,曾经拥有类似技术产品的华夏文明,显得既强悍、又懦弱。千年儒家天下观,缺乏全球使命感。茶叶技艺严控一段时间,茶叶武器小试一下牛刀,有关茶叶的种植加工细节,从此皇恩浩荡授予天下人,大修农书以求天下太平无事。
佘山顶上的西式标记,一直锋头很健。比起西风东袭,皇家“天下”似精深,最多消化周边人。华夏茶叶也多少有些相似特质,太柔顺,欠刺激。
文/方益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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