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起
今岁是电影诞生120周年,中国电影诞生110周年。很难精确地统计出我看了多少影片——短短的几十年人生,终不足以遍阅电影史的所有辉煌,更不足以容纳所有电影里记录、描摹的漫漫人类历史,以及甜酸苦辣之生活滋味、喜怒哀乐之错综情感。但,终有一些东西沉淀在我们的心底,并越积越厚、愈醇愈香,宛若美酒;闪闪光耀、灼灼生辉,恰似星辰。
看电影,对于我这般年纪的人来说,多少是有些可观回忆的,虽不能和一些长者前辈的经历相提并论,但若作为话由和谈资,也许能引出某种怀旧与唏嘘,其中自然少不了“看见的影像,听到的声音”曾带来的愉悦、感伤、沉思,不过更多的是对“看电影”这样一件事本身的追忆,虽然其中也会存些微妙细腻的情感经验值得自己细细回味,但此为私话,却是未必都能与一般人敞心交流的。
一
我最早看电影应该是大约5岁左右的年纪,看电影的场所并不是在电影院,而是一个“露天剧场”。我出生的时候家住威海路,贴隔壁便是一个公共体育场,夏天时,体育场经常会在晚上放一些免费露天电影,就是我们熟知的挂一块布,用放映机投影上去的那种形式,而周边的居民们,便自己搬着小椅小凳,早早过去占好位置,等待电影开映。电影结束,大家便又提起各式各样的“坐椅”,三三两两回家。有些“不听话”的孩子,趁着电影刚结束、大人还没起身这点时间,在广场上撒开小蹄子疯闯一阵,或许那个电影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吸引力,只是被大人强行“绑架”过来的(留在家里大人也不放心),那么,电影一结束,他们就像囚犯被放了风,可以趁大人还沉浸在对电影的回味中,趁散场开始混乱的当口,一泄心中的郁闷和压抑。是的,郁闷,谁说小孩子没有郁闷呢?于是接下来,体育场上便此起彼伏响起不少呼喝自家孩子回来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刚才一个多小时放电影积聚下来的故事气氛给冲散尽了。
羸弱惨淡的体育场照明灯,四周昏暗中几乎不可辨认的水泥看台,中间白色的幕布,明暗光影中隐隐约约扬起的一个个人头,似乎还带有一些燥热和偶尔珍贵的清风,这便是我记忆中的“露天剧场”。那个时节放露天电影,是给社区的住户们提供一个夏日消遣的去处,上海叫做“乘风凉”。如果没有电影,住弄堂的人们一般会在饭后于弄堂的空处,洒上水,消掉些日间积留下来的暑气,再搬些个桌椅,带上蒲扇,讲究的沏上一壶好茶,甚至切好些瓜果,优哉游哉地享受着弄堂里时不时吹过的穿堂风。相识的邻居们或是讲讲新闻小道、家长里短,或是就着路灯打牌下棋,也有人自得其乐听听“半导体”节目(广播),这样一天天,一个多月最热的酷暑之夜似乎也就能相对轻松地打发过去了——当然,多少有些单调。那个大多数人处于弄堂生活的时代,断是没有什么在家里“孵空调”看电视这种享受的,所以,一旦有露天电影这东西,必很受大家欢迎。当时电视普及率极低,也没有什么录像、影碟、网络,看公共电影,可以说是一个最为普及和雅俗共赏的娱乐活动了,不管你是工人还是知识分子,去看场电影总是令似乎灰色的业余生活增添一些亮色的好方式。这种相对简陋的露天电影,其“享乐指数”依然要高过许多其他形式的活动。已经忘记在这个家隔壁的“剧场”看过几场电影了,其中最有印象的是一次放映《画皮》,我的确被其中的一些场景吓着了,回去以后似乎做梦还做到,至于是哪些具体画面,现在是一点想不起来了。说《画皮》是我最早知道的电影(能记住的),实不为过。
二
印象当中,我的小学阶段,看电影大多是学校组织的集体观摩。在某个下午手牵手排着队去看电影,这对天天上学厌烦了的孩子来说,就如同节日一般欢乐,管他看什么电影呢!80年代,有了电视机之后,便能从电视里看到一些影片了,电视里经常放一些老片,尤其是国产黑白电影,也有一些外国电影。记得我上小学前后,动手能力很强的舅舅已经自己组装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放在外婆家了,每次到外婆家,这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就成了我最好的陪伴之一,像《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开枪为他送行》《戴手铐的旅客》等等大量的国产片我都是从这台小小的、有时信号不太好的十四寸电视中先看到的。很奇怪,记忆会将杂讯噪点下的影像变成驻于脑中、牢固一生的印痕。
战争片是男孩子的最爱,《地道战》《地雷战》这些电影百看不厌,放一遍看一遍,而外国电影,此时我也开始涉猎一些了。记得有一部《泪洒佛罗伦萨》,看到最后,垂髫之年的我竟然被感动到含泪了,虽不懂爱为何物,却初晓人之悲情,这竟成了第一部真正触动我心的外国影片,于是,那时的我开始尝到了一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情感体验。另一部忘记名字的外国片,讲一个流浪老人带了一群小狗,艰苦跋涉,结果在森林里,小狗一只接一只被野兽捉走,离老人而去,留下他孤单一人在风雪中不知所往,一种生命如尘的悲鸣和哀叹笼罩着我,似要令人窒息。当然,像《桥》《佐罗》《神秘的黄玫瑰》《最后一颗子弹》等娱乐性很强的外国片在电影院和电视里都看过多次。
到了中学时期,开始有了录像厅和录像带租借。每个方方的盒子就是一个魔盒,对我来说,其中神奇地收藏着无限风情。一次次录像机的吐纳、屏幕的亮暗,勾勒出一个个我不熟悉的“世界”。几乎同步于港台流行音乐,录像带时代让我接触了许多香港电影(如《英雄本色》《纵横四海》《赌神》《倩女幽魂》,台湾电影比较少),警匪片、动作片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虽然雷同,但刺激肾上腺素的体验和青春萌动的我们似乎就是一拍即合。除了电视和录像带,另一个观影渠道当然还是影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内,已经有一些引进的外国片了,如现在大家所熟知的《大篷车》《巴黎圣母院》《英俊少年》《追捕》《虎口脱险》《幸福的黄手帕》《警官的诺言》等等。但还是有些外国影片不能在一般影院买票看到,这就是所谓的“内参片”(内部参考片),主要是为领导、相关行业(如新闻、艺术等)、部分社会人士制作的(配音、放映)。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看内参片的机会更多了些,上海当年的新光电影院就是放内参片的一个指定场所。因为父亲在新闻界任职的原因,我当时也拿到过一些看内参片的票,看过不少场。记得在高中时有一次,教外语的班主任在她的课上兴致勃勃地和我们提到前一天晚上刚看了《本能》,并极力夸赞推荐此片。后来我才知道该片那一年刚上映,班主任估计看的也是内参片吧。这件事在我脑中印象极为深刻,这些零零碎碎的和电影有关的轶事,串成一串,也许是我最终和电影结缘的一条线索吧。
三
大学读的是艺术专业,平时要翻看很多画册、摄影、设计作品,电影倒并未特别作为一个关注的对象。但当时学院几乎每周至少会有一晚放映外国影片,在图书馆的一间多功能厅里,用的是投影,介质应该是VCD或录像带吧,放映的电影都算比较新。每到那一天,各专业同学济济一堂,远比白天上课时要来得精神,故事与影像的号召力和吸引力怎么都比相对单调的课堂要来得大,哪怕是艺术学院的课堂也是如此。电影对我们这些艺术学子来说,不但是一种娱乐,更是一种视觉和戏剧的启蒙,流连光影之间,开始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Neverland(梦幻岛)。
1994年,中影开始引进分账大片,《亡命天涯》《真实的谎言》《阿甘正传》《泰坦尼克号》等美国大片在大银幕上第一次和观众见面时,确是令大部分国人耳目一新。九十年代末期,DVD这种新的介质出现了。不得不承认,大多数国人的DVD看片经验都是来自于购买盗版碟。整个二十一世纪前十年,是DVD大行其道的十年,多数中国人看到了远远超过他们在影院和电视上能看到的影片,而对我来说,则是获得了大量艺术电影的熏陶。记得那时淘碟,必有几个固定的地点。靠近外环报春路的一家小店,从万体馆骑车过去都得40分钟,后来骑助动车稍快点,大夏天汗流如注,大冷天寒风彻骨的体验很不容易遗忘。为何跑那么远?只因为那边的“艺术片”资源最为富足!另一个去处是在西康路一家电子市场里,网上淘碟圈子戏称此家店主为“苏三大妈”(彼时英国那个“苏珊大妈”还远未出现)。苏三大妈并不姓苏,这个外号来源于这位卖碟片的阿姨,操着一口苏北口音的沪语,并且她的摊位设在电子市场的三楼。电子市场拆掉以后,至今,苏三大妈和她丈夫还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建材市场租柜台卖碟片,偶尔过去逛逛,打一声招呼,似有时空挪移之感。从报春路到“苏三大妈”,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地方,构成了我的艺术“水源地”,几千张碟片的收藏便是我极为重要的财富,在此“财富”面前,买碟的艰辛和花费,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一位位大师、一部部佳片,观来甘之若饴,于专业、于人生,都莫不是一道道美味、一剂剂营养。
四
2013年到2014年,我在美国洛杉矶访学,有机会在美国的影院体验观影。洛杉矶的影院票价一般为10-12美元左右,3D和IMAX贵一些。在洛杉矶太平洋影院,买一张票进去,事实上并没人管你去哪个厅观影,票子上也没有座位号,完全是先到先坐的规则。我的最高纪录是在影院呆了7个多小时,连看了5部电影,很是满足。从硬件上来说美国的影院和中国大城市的相比也没高过,上座率来说,白天人数亦是零落,夜场也不见得都爆满。美国院线的特点是铺设的广度很大,银幕众多,艺术院线也能健康生存和发展。对一个怀揣电影之梦的暂居之人来说,在美国看看爆米花影片,多少也算是迈出了和世界电影工业中心亲密接触的第一步。
离开美国的前一阵,恰逢暑假,我访学的大学组织每周露天电影活动,对师生、社会开放,每星期那一天6点多,人们就陆续涌进学校图书馆前的那片广场,大多数人携带了地垫、椅子,带着零食、饮料,找一个上佳的观影位置,往往是拖家带口或和朋友邻居相约而来,自然也少不了许多成双成对的恋人,他们并不着急地等待着8点天黑才开始的电影。电影开映之前,还有些学生助兴的音乐表演节目,美国人是将这当作了一个狂欢派对。能容纳几千人的广场上,一个充气银幕被安置在一侧,看到这个具有符号意义的东西,让我回想起幼时的“露天剧场”,虽然境况已然不同了,但终究令人感到相当亲切。
今岁是电影诞生120周年,中国电影诞生110周年。很难精确地统计出我看了多少影片——短短的几十年人生,终不足以遍阅电影史的所有辉煌,更不足以容纳所有电影里记录、描摹的漫漫人类历史,以及甜酸苦辣之生活滋味、喜怒哀乐之错综情感。但,终有一些东西沉淀在我们的心底,并越积越厚、愈醇愈香,宛若美酒;闪闪光耀、灼灼生辉,恰似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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