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好多年前佛罗伦斯开中国饭馆的年青老板告诉我,他的老师到佛罗伦斯美术学院的学院画廊对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原作画了一张非常大的铅笔素描,花了两三个月时间,很引起学院当局震动和注意,因为这种严格的基本功已经久违了。
他的名字叫赵瑞椿。
我当时不在佛罗伦斯,没能见到他。他是我的熟人,五十年代的老学生。后来,不知是在香港还是北京,看到这幅大杰作,心里很是感动,他真是个有心人!已经六七十岁了……
佛罗伦斯美术学院历史悠久,也是我女儿的母校。我常开她的玩笑说,莫迪格里亚尼没能考上你们的学院,只好到巴黎去当大画家;你在那里毕业之后,仍然只能回来做我的女儿。
素描一直是美术从业者的基本功,受到尊重。
素描精微讲究,很容易让人着迷,有的人甚至一辈子拥着素描学问,别人任何作品都能从素描角度看出毛病,指指点点,终生难享欣赏的快乐;自己也画不出满意的东西。什么原因呢?正如严格的音韵学家口味太重,自己做不出好诗一样。
画出一张好画,作出一首好诗,除了严格基本功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学问。比如,广泛的文化兴趣、生活兴趣,专注的精神,人格力量……修炼成精的年岁……
瑞椿那个学习时代负担太重,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很不专业,情感运用不是地方,很是畸形无奈。客观上说,虽属好心,却是教学两误。
在我几年跟瑞椿的过往中,感觉也是个很正派的学生。少见他参与娱乐,要不看书,要不作业,总在用功。跟同学交往轻言细语,从无妄言狂态、轻作臧否之处。在那个严峻时代,五年时间能从容漫步走出校门,真不容易。
听说他在广州,来人对他总作赞美“不失社会贡献,发愤振作”。至于他如何振作,如何贡献,各人都忙,难得关心。
直到欣赏了他的长卷《永嘉旧事》,这才明白他几十年的大概。
这幅大作品的展现,马上想到“佛说阿弥陀经”的规模,一种万般灿烂辉煌!一个是幻想的极乐世界,一个是浓稠文化历史的人间:
……其中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璖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叶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感觉对比十分抽象,但得到一种相互照应共鸣的温暖和快乐。
我对《永嘉旧事》的学问十分单薄,只粗知“永嘉四灵”几位先辈徐、徐、翁、赵和他们少量的逸事。如有机缘,倒是应认认真真学习探索一番。
五十多年前就劝告同学应建立自己的资料库,有一个逐步强大的个人创作体系;有理想有规模,才能充分发挥智力蕴藏的功能。
我明白己身能力有限,只在艺术上作些类乎玻璃试管规模的试探。没想到瑞椿这个有心人已作了多年劳动努力,做出了“中国人画出的中国观念的油画”。这作品有学问有远见,耐看,中国口味,适于传颂,并且功力扎实。瑞椿呀瑞椿,你再年轻三十年多好!再画出十来张类乎《永嘉旧事》这样的作品来多好!衷心的默祷你长寿,你是个值得长寿的勤快智者。
说到长寿问题,不免想起当年牛棚的一些珍贵的“训话”。
“……可以自己想想看,你们值不值得活这么大年纪?糟蹋粮食!糟蹋,糟蹋空气!……”训话的这个学生比你晚,可能没见过你。他一定非常羡慕波兰当年的奥斯威辛,那地方是我们老头子最好的去处。我很想他,不知他今天活在哪里?
二○一五年七月四日于北京
黄永玉给赵瑞椿的信
瑞椿弟:
信收到。
年来我一直忙。去意大利家住了三个月。一本我二十年前写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散文,朋友翻成意大利文在那里出版,罗马、佛罗伦斯开了发布会,又去了威尼斯看朋友,回京后又忙,于是病了。我一辈子很少病,住了十天医院,检查的结果也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大病,只是因为老了引起的弱势,心、肺运行不如以前而已。现在的状况有两个:一、认老;二、每天吃药,没有别的了。工作照常,上午写“无愁河”,下午作画或会朋友。
今天开始给你写信和评论。写你和你的作品牵涉到、联想到很多问题。你这个人,你的人格,形成你人格的故乡,你风格的形成,那个时代,特定环境,周围的人……越想越多,你和你的作品,非常明确地摆在眼前,写一个信谈不完你的问题,决定写一篇文章了。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的学习成长过程,在风头浪尖上从容地、稳扎稳打地、逐步地完成自己的探索成果。不容易啊!这满意不靠碰运气,不靠吹牛哄骗,不靠奔走门路得来!亮堂堂的!经得起历史、文化和道德的考验!
你在学校的时候,一定看得出我不太管别人的私事,什么出身啰,历史啰,政治热冷之类……你呢,我当然不了解,只觉得你很老实,既不特别进步,也从不落后。对同学,也不见特别亲热,更谈不上组伙浪顽。几十年过后细细想起,才发现你是一个狡猾的、认真的正派读书人。你是个真正的赢家。对不对呢?我说不准,印象如此。你的理想,你的打算原来早就有了。《永嘉旧事》应由此脱胎而出!
从你的成长,我想到我们的艺术教育,我们从事教育的人的素质、水平,值得留恋所在,心灵中的伤痕……
你猜我最近除写“无愁河”、画小画之外还做了什么?在学画画。在临写《清明上河图》的局部,学习宋人画宋人的方法,它的造型,大局安排设计,情感组合、交流。唉,面对《上河图》,我们多么粗浅幼稚。有生之年,让我俩八老九十的师徒努力进步吧!
永玉于太阳城,二○一五、七、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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