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传奇导演新藤兼人
孙小宁
我们总是在人逝去之后完整地想这个人。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或许生命的句号所预示的完整轨迹在此刻确定无疑,这时候回看他的作品,总会获取以前所没有的清晰。
对于我喜欢的新藤兼人,我必须承认,尽管我在自己的电影随笔集中提到过他的《裸岛》与《午后的遗言状》,但写作时他还健在,那时我还没有意识,要将他的作品一一看完。现在提笔写这一篇,他已故去三年。而之所以又想写他,是某日在涵芬楼书店等人,一抬眼看到他的《100岁的人生方式》。二话没说就拿下,这种如遇故人的冲动,甚至让我果决地不再看其他。
对新藤兼人电影的爱,不消说来自他的《裸岛》。是在小西天看的,2000年前后。那时的电影资料馆还保持着每周四晚放电影的习惯。有个周四正好是大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欢庆氛围中,劈面遇上的竟然是新藤兼人的《裸岛》。没有台词,只有水声、桨声,人劳作的声音。濑户内海的这座孤岛,花岗岩土壤根本不适合种庄稼,但独此一家的夫妻二人,还是在这里,苦心浇灌着每一棵秧苗。小儿子死了,父母自然悲伤,但是小小的葬礼后,又是二人在田间劳作。很原生态的感觉,林光的音乐,也像海浪拍打着岩石。饰妻子一角的是乙羽信子,后来成为新藤兼人的妻子。这部电影,据说只花了550万日元,由两个演员及13位工作人员共同完成,但隔着半个世纪的时空看,依旧摄人心魄。浓浓的年气也似被这酷悍的大自然逼退,全场屏息,注目并礼赞这再怎么样都要坚忍地活下去的生存意志力。
新藤兼人的电影,后来陆陆续续都在搜集,但对照书后的作品年表,仍然遗憾未看过的占十之七八。只能告慰自己说,他晚年的两部重要作品,还是有幸看到了。一个是《午后的遗言状》,一个是《一枚明信片》。因为写过他的《午后的遗言状》,2012年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耳边响起的倒是剧里的台词:就活到这里吧。一些活明白了的老人写遗言时洒脱的语气。如果排对他电影的喜爱程度,我现在仍然想说,这部有关老年人衰老与生死的电影,仍然会排在最前。那是他八十多岁所拍,拍完不久,爱妻乙羽信子即告别人世。
我总认为,对一位世纪影人来说,以这样一部电影为艺术做结,足以告慰其努力奋进的一生,但没承想,他后面又连拍好几部,98岁高龄,又以45天的速度拍出《一枚明信片》。古罗马那个哲学皇帝奥勒留,曾提醒人们说:“我们不仅应当考虑到我们的生命每日每时都在耗费,剩下的部分越来越少,而且应当考虑另一件事情,即一个人竟然活得久些,也没有多大把握说理解力还能继续足以使他领悟事物,……因为他将在排泄、营养、想象和胃口或别的类似能力衰退之前,就开始堕入老年性昏聩……”老年性的昏聩,有时看看眼前一些还不到八十岁的艺术家的作品,就已领教,但新藤兼人至老都没有。
虽然是很多导演都拍过的反战题材,但新藤兼人的切入角度仍很独特。“今晚过节,但因为你不在,我感到很无聊。”一位妻子写给前线丈夫的明信片,后来辗转通过战友重新递到她手上。而这时,她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两任丈夫,且是一门兄弟。公公死后,婆婆因不想让这个家的倒霉运气拖累儿媳,上吊自杀。但她并没有离开这间大屋子,用她的话说:“我会诅咒着战争活下去。”明信片的素材,取材于新藤兼人的战友。日本战败前夕,他所在的部队100个人通过抽签决定命运,94人赴东南亚前线而死,6人留在本土,因此活下来。而他自己恰就是这六人中的一位。拍出这样一部电影来反思战争,我所看到的,是和他40岁时为其家乡广岛所拍摄的《原爆之子》一脉相承的那种平民关怀,以及对底层生命最深切的理解与尊重。日本战后的历史,可以说已经翻转了好多回,但新藤兼人是坚定的反战者。《一枚明信片》里有普通人被下达征兵令后的无奈,也有妻子两次迎接丈夫尸骨的哀戚。那两组出征仪式与尸骨送还仪式的剪辑,无疑深藏着新藤兼人对这场战争巨大的讽刺。我甚至从他所拍的古代题材的《鬼婆》里,都能听到他的弦外之音:“那些战争狂把国家烧成一片荒野,战争也变成一种买卖。”而在《原爆之子》中,他为那被原子弹毁了容,又必须将孙子托付出去的老人所写的临终台词,也无疑是自己的心声:战争,混蛋,臭虫……虽然我一向认为,用影像表现自己国家那场失败的战争,对很多日本导演来说,有一种挑战的难度。但新藤兼人最后这部片子,却还是拍得入心。近百岁的人生经验,熔铸于此片,里面的人情世故,甚至是性的拿捏,都恰到火候。悲中有喜,笑中带泪。
“性”其实是日本很多导演都有的标识,但一路看过来,我还是认为,新藤导演银幕上所表现出来的裸体与性,最自然、最坦荡。无论是老还是少,男还是女。评论家四方田犬彦曾在其《日本电影100年》中拿他和同受沟口健二影响的导演增村保造相比,称他们虽都对性有强烈表现,但新藤兼人“并不肯定个人的欲望本身,而是热衷于将其放在社会环境中作为阶级产物加以观察。”不过我看他个人的导演阐述,仍能感到,他对原始的性,并不那么全然否定。比如《鬼婆》,他就表示,其中一个意旨就是要表现“人们对性的达观”。而我们通常对此片的解读则是:欲望的深渊。
书中他也没回避谈性,而且联系到自己。世人都知道他和乙羽信子是银幕搭档,却并不一定知道,他们相爱时,他还处在第二段婚姻当中。和信子 “因性结合,爱从性生,这让我痛苦。一边背叛善良的妻子,一边与乙羽保持关系。对于我来说,深究性的问题,只是一种自问。”我现在倒觉得,这种对性的矛盾态度,正好成就了他作品中性的光彩与张力。
日本的电影导演多有师承,不过如果不是看过那部《沟口健二:一个电影导演的生涯》的纪录片,我其实很难将新藤兼人与其老师联在一起。沟口无疑是一位将日本的古典世界拍到极致的人。但作为弟子,新藤并没有沿袭老师的风格。和几位同好成立近代电影协会,他走的是独立制片的道路。这条道很艰辛,也使得他的电影少有大制作,但却个性十足。《鬼婆》之凌厉,《原爆之子》之悲悯,《裸岛》之坚韧,基本上都是人生苦境,反而是晚年的《午后的遗言状》,拍得温暖而通脱,是我看得最赏心悦目的一部。
《100岁的人生方式》,对其从艺历程、剧本创作、兼导演方法都有提及,我读后觉得它既是一本谈艺录,又是一次人生总结。“这世界是泥沼,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这句话,颇有一种和年轻人恳谈的意味。我喜欢这种三言两语中所透出的诚恳。
不知为什么,生活中常见的中国腕级的导演,阐述起自己作品来都很有一套说辞,观其作品,则又和这些深刻的思想言语对接不上。这时候,你只会转来敬重日本那些老导演。他们的文字言语真的很少作深刻状,留下的作品却一部部耐看。
最近因《道士下山》,看到有人在影评里写,“电影是一门成全年轻人的艺术,与年龄和阅历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而我在《100岁的人生方式》里看到的则是,2012年他以《午后的遗书》获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优秀作品奖,报纸刊登了他与一名七岁获奖小演员的合影。“7岁的女孩沉醉于表演这门表现艺术的绝妙之中,99岁的老人沉醉于导演这门艺术的绝妙之中”,他由此觉得,电影的世界确实不同于别的艺术领域——以工作结果决定胜负,不管你是77岁,还是7岁。
原来新藤兼人也始终有此清醒的意识。甚至不止于这些。为朋友搬家,他题写:“打开窗,看风”。本有条件住一个大一点的公寓,但他不住,怕因此人会变得傲慢起来。“我认为,《一张明信片》里,我死去的战友,以及平凡的大众才是创造日本历史的主人公,他们和我母亲一样,只是本能地哺育孩子,没有什么工作意识,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平平常常地生活,然后死去。”“这才是人活着的真正的姿态,我想表现的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我热爱他们,担心如果住进大房子,就会看不到他们身上的诚实和真挚。”
诚实和真挚,在我理解,从来不是房子的阻隔,而是艺术家心里有没有的问题。就作品来看,新藤兼人一生都是在打开窗,看风。所以他的电影里永远有俯身耕作的身影,有处于低处却怎么也要活下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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