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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
《威尼斯日记》自1997年出版后,大陆再没出过,是遗憾;又有惊喜——这么多年了,这本书仍被人常说起。在我身边,大家几次说到阿城的文字,比如,新近有人跟我说阿城爱说一件事,说着说着“噌”地又跳到别的事上,这算不算毛病?可不是?“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这篇流传很广的文章先把故乡作为味道,后来又写“有一次我从亚利桑纳州开车回洛杉矶。我的旅行经验是,路上带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过什么洋餐,嚼过一根榨菜,味道就回来了……”又把榨菜腌成了故乡。写作就是打圆场,一段人生,一段回忆,一段情感,就这么被越说越深沉。我可能说得不对。英国人约翰·伯格有本书,也是讲旅行,讲记忆的,叫《我们在此相遇》。联系两本书,《威尼斯日记》让我起疑“此处”在哪里?阿城先生有两本作品最入人心:一本小说,写一个棋人,“此处”是将去插队的山村;再一本是《威尼斯日记》,一人游历,“此处”就该是彻底的异国他乡了吧?其实,两个“此处”在我读到的文字中都没感到什么猎奇心,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剃掉时间的赘肉,留下至今有趣的中心——故乡和他乡一时没了区别,只要榨菜还在……是啊,身在此地,身份感流失的常有。如朋友言,在一地住到死,又觉得没有熟悉上来,越来越多的人这一辈子就都是他乡人。出门入户,稀松平常,也因此成了“游历”。周围在变啊,不变的可能只有味道了。出门晃荡到了街上,你认识的店铺关张大吉,认识的人都隔着心,明明记得一条小路走得通,这次偏巧遇了刚砌出的南墙。总的说,就是故乡板起脸来,不认你了,一首诗说“笑问客从何处来”。乡愁诞生,蛋白酶发酵,我读《思乡与蛋白酶》这篇文章又想到了这些事。
《威尼斯日记》新版出来后,我一直憧憬着这次相遇。倒觉得这本书把我所谓的这种“特殊的游历”早就解释了——“任何熟悉自己居住地方的人都能飞快地直奔目标,而且通晓近道儿。”这个分辨威尼斯人的方法,说的也可以是上面我提到的灰溜溜的遇上“此路不通”的经历。是故乡,是他乡?“威尼斯最好的就是闲逛。”阿城没把威尼斯当威尼斯。他在六月一日的日记中,写了扬州。前后好多处都是欲说威尼斯,却说扬州。有时,我觉得他把烟花三月也带到了威尼斯。至此,威尼斯最好的不是意大利的食物,古董建筑,异国文化……而是闲逛!这就是慢慢走的好处。
阿城的文字是属于一种叫你“且慢,着什么急!”的样式,有腔调,有自己的宇宙。个人以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很多作品一副走着赶着的样子,企图追上时间,什么都告诉你;还有一种是端着姿态,时间一长,像女人穿高跟鞋。阿老说过自己是个挑剔的人。快了,很多事物自然看不清了;慢了,也为她担心,我这边又看不清本来应该看到的事物了——阿老也教会了读者挑剔。前些年,结识一位有学识的长者,我说到阿城,他让我看看袁宏道的游记。恍然回忆此人,翻袁宏道集,这次再看阿老的文字,像袁宏道。也许,我们错了。记得一篇叫《周转》的小说,安排四字一句,顿挫而来,出现两次,接长句,娓娓而去。分明在拿语言给你演奏“高山流水”。但他文字中的一种玩味(我解释不清)始终在场——无论在大峡谷、雪山上,还有乱得不能再乱的火车上、五至七月的威尼斯,都是一样。有时,我就觉得阿老之所以经典,在于他的视野、眼界,其实单看文字拿捏一下,只要不怕别人骂你装腔作势,很多人可以做到。做不到的是一份心,文化上的“闲游”之心。闲和游,这两个字都很有意思。这是一个文人最重要的异见,看事物的方式,说人物的角度,做行者的心态。
阿城的《树王》是慢的,点点滴滴,跟你聊感怀,聊生之难,聊旷野,后来看着看着,有点“树犹如此,情何以堪”。虽然,“三王”小说都借物抒情,但情和物的关系扯着骨头连着筋,从最细的点开始,《棋王》“微距”拉到了火车上的一粒米。逃过那么多人,却必须正视一粒米。阅读就是这样,像王一生那般对这粒米,对食物,抱虔诚之心。对书本也是,待他“喉结慢慢移动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了,你才通过物读到了情。
很多人爱说“棋王”王一生与众人群棋的那一段描写。阿城在这段是最冷静的,步步为营,以笔为棋。棋成了中国禅。当然,禅“不可说”。如是我闻,马象日田在河畔,王一生把人生附于区区棋子。可以说,下棋是他下乡后多于一般青年的人生,而四处闲逛是阿城在威尼斯,超出一般游客两个月的人生。王一生现实是苦困的,文字写的却是他的快乐;阿城的旅途有时是很疲累的,文字记的却是最清闲的几道景儿。
当然,“棋王”王一生,虽然有些苦中作乐,但也浑然不觉:心游万物,做不到,跨了楚河汉界,送心到言外去快乐,我觉得他做到了。人棋如天人,合一的境界,棋王就是快乐的。几轮下来,人去人来,到“终于还不太像人”止,好过瘾。据说,《棋王》有另一个结尾:“王一生翌日醒来,境遇转弯,不久被调到省体育队去了。大伙去省里看他,又问棋下得怎么样?而王一生却嘿嘿说:有吃有喝,还下什么棋!”阿老自己说过,编辑改到目前大家读到的样子,反而长出了余音。
《威尼斯日记》见简省,每个日期下,都特别随性。写尽兴了,一句“明天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于是也睡下了。”就明天见了。还有提到瑞亚尔多桥下有一条船,上头有个唱高音的老人,长得像达·芬奇,他在那里唱歌,一九九二年七月二日这天,“一曲才歇,桥上和两岸掌声雷动,总有几千人吧,小船却独自沿运河向南漂去了。”阿城先生就这样,跟威尼斯说了,再见。这个唱歌,长得像达·芬奇的老人也是这种人,周围再多掌声,外界怎么吸引,船该向南漂就向南漂,一个人来了,还一个人走了,兴尽而返,唱歌和阿城留下的这本日记一样,剩下的,就又长出了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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