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日进 (1881-1955)
李天纲
德日进的话语把我超拔到一个亘古与未来融通的广大境界,如《庄子·逍遥游》“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是一种精神上的释放。德日进那宏阔的“精神圈”理论不是一下子能够把握的,粉丝们却为之痴迷。
最近几年来,我们这一代的“德粉”发现:德日进在1940年代已经预言了当今的“全球化”和“互联网”。在西方,德日进对人类未来的思考和洞见,已经融化在“星球大战”、“阿凡达”等娱乐大片,不为一般人察觉。
汪晖先生翻译了德日进《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论人类动物群》(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2月版),刚刚出版,嘱我做书评,颇感荣幸。汪先生在法国获得工学、哲学双博士,现任法国电信Orange集团的高管。近年来,他业余翻译、研究德日进思想,还联络王海燕、魏明德、韩琦、刘锋及本人等京沪同仁,试图筹建一个小小的“德日进协会”。汪晖以工科的实干,做哲学的超越,受汪晖的感染,也为德日进重返中国的可能而兴奋,我欣然命笔,写这篇书评。
曾经和自己有个约定:对德日进的著作,只研究不写作,把阅读保留给自己。当代学者陷于论文发表,“笔耕不辍”、“砚田累累”,很难在功利性“研究”之外还存一些“为己之学”——怡情养性的纯阅读。1992年,在旧金山大学附近一家“嬉皮士”留下来的旧书店里邂逅了德日进,从此收集他的著作,业余浏览,保持到现在。那是Collins &Harper出版的一本《德日进导论》,扉页上写道:“德日进现在正在被认为是当代最伟大的思想解放者之一。他的名字,正变得可以和弗洛伊德相提并论。”翻检中,德日进的话语把我超拔到一个亘古与未来融通的广大境界,如《庄子·逍遥游》“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是一种精神上的释放。德日进那宏阔的“精神圈”理论不是一下子能够把握的,粉丝们却为之痴迷。巴黎之外,德日进在旧金山湾区的粉丝最多,斯坦福、伯克利、旧金山的大学教授、研究生和大学生之外,圣何塞、硅谷的工程师、职员、教师、家庭主妇也都迷恋德日进思想。2010年11月,我参加加州圣克拉拉大学全美德日进协会的“德日进与21世纪全球化”聚会,发表《德日进与中国》报告,见到很多盛装的老年“德粉”,就像开派对,确是一种“为己之学”。
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是法国籍耶稣会士,进化论学者。欧美有人把他列为与弗洛伊德齐名的思想家,东方人却不大知道。吊诡的是,德日进不是中国的陌生人,他在北平王府井一带的协和医学院住了23年,与李四光、杨钟健、裴文中、贾兰坡都是老朋友。更重要的是:德日进鉴定了“北京猿人”,发现这个头盖骨属于一位女性,给她取名“Nelly”。在业内,德日进才是“北京猿人之父”。问题还是:即使在经过修饰的故事之下,了解到德日进和“北京猿人”的密切关系,人们却依然很少知道他在古生物学家之外,还是一位享誉全球,改变二十世纪人类思想的神学家、哲学家。德日进的同事、朋友杨钟健(1897-1979)教授在《怀地质学家德日进先生》一文中曾说“不信其为一神父”(《真理》,1944年第四期),完全不知道他在北平期间除了研究骨骼、骷髅之外,还写那么艰深、抽象的哲学著作。
德日进1955年在美国去世,安葬在纽约。此后,随着他的遗作陆续出版,欧美国家有一个强劲的“德日进热”,法国、英国、爱尔兰、意大利、美国等国,都有德日进协会。早期联合国的历任秘书长哈马舍尔德、吴丹、德奎利亚尔,联合国大学创校校长穆勒,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任秘书长赫胥黎,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非洲圣人”史怀哲,历史学家汤因比、李约瑟等等名流学者,都是“德日进迷”。最近二十年来,德日进用法文、英文发表的哲学著作慢慢地介绍到中国。北京语言大学的王海燕教授编辑《德日进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上海季风书园的严搏非先生引进李弘祺教授翻译的《人的现象》(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以中西文化交流为职志的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利徐学社,则拍摄和发行了纪录片《德日进与中国》(2014年),我们宗教学系还鼓励博士生研究德日进。如今,汪晖先生翻译了《人在自然界的位置》,其他著作如《神的氛围》、《人的未来》等,还会继续翻译,中文“德日进热”雏形显露,华人“德粉”有望集聚。
“德粉”无他,就是对人类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生存环境感到困惑的那种。汪晖在《译者的话》中说,“对这个问题的探索,使我跌进了绝望的迷宫,我在其中度过了漫长的年头,现在终于看到一线希望。本书就是我在黑暗的森林里迷路时碰到的一丝曙光……”,我的感觉颇有相似。孩提时代,在《唐诗三百句》中读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无助和恐惧感袭来。无论“跖寿回夭”,还是“万寿无疆”,乾坤永恒,个人则渺小如尘芥。阅读德日进,稍稍开释了这样的紧张感,他说:“如果人不把自己和全人类放在一起,他便看不清自己;同时,若不把人类和生命界整体放在一起,他也看不清人类;相同地,若不把生命界和宇宙放在一起,他也看不清生命”。(《人的现象》中译本)跟随德日进,用几十万年、上百万年的时间单位看“人的现象”。个体的生命,白驹过隙般的几十年、上百年,不过是宇宙自然中间的“朝菌”、“蟪蛄”。即便是人类整体,不过也是地球历史上二百万年的短暂“现象”,它起源于宇宙大爆炸,也终将消失在末世到来的奥米茄点(PointΩ)。
德日进在《人在自然界的位置》中说:“让我们离得远一点,站得高一点”(中译本),这是一种离开地球,站在宇宙时空的大视野。对此,我过去的阅读,只是感到一股凛冽之气,就像在看《星际穿越》大片那样,觉得要把人吹到宇宙深处,让你丧失存在感。如何理解人类在自然界的那种“渺小”?我甚至揣测德日进思想是否属于那种看轻自身,贬低人类的“达尔文主义”、“反人类中心主义”。很快,我发现这是误会,德日进是一个十足的“人文主义者”,他保持着“人是万物之灵”的信念,仍然对生命和生活,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充满热情。德日进认为:猿人-智人-现代人类的进化过程,是星球发展和地球进化的一个奇迹。
德日进的地质学、古生物学和人类学知识,已经融为一炉,锻造出一整套术语。他把人类之前的历史,划定为“地质圈”、“生物圈”。这是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历史,这段历史中,人类对地球不产生的影响,地球的演化,在推动人类的发生。此后,人类生成,“意识的兴起”,为此德日进再发明一个词:“人类化”,意即地球上的所有现象,都受到了人类活动的影响。几十万年的“人类化”影响,如今的地球表面,已经形成了一个由人类智力活动产生的“智慧圈”。“地质圈”、“生物圈”、“智慧圈”,一层一层地进化,呈现出一个壮观的“人的现象”。地球有了“智慧圈”,大地就不再赤裸,有了皮肤,还穿上了服装。“智慧圈”由上帝最宠爱的人类组成,它是积极的,自身进化和趋于完美的。它还会反作用于地球,改变地球,带动地球走向无垠的宇宙,并在那遥远的深处,人性所能达到的最后的地点——奥米茄点,和上帝会合。德日进是带着目的论的“人文主义者”,这和他天主教式的乐观主义肯定有关。
最近几年来,我们这一代的“德粉”发现:德日进在1940年代已经预言了当今的“全球化”和“互联网”。关于德日进与“全球化”,我曾在《从德日进的“共同精神”到“宗教共同体”》(学林出版社《从宗教和谐到世界和谐》,2012年)一文中讨论。在汪晖翻译的《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中,又找到依据。按德日进的古生物学结论,人类(智人)是从同一个猿人群体中进化来的,“在更新世出现的大种族的‘基本’交错(白人、黑人、蒙古人……)然后,从这一种族文化束出发,定期地、悸动地形成了新的鳞片,分歧出新的射线……”,这是早期人类的种族分化。但是,德日进还发现,“大型群体的跨族群的交叉繁殖,这些群体随他们的随机迁移或扩张而突然碰到一起”,导致了人类的一体化。“当三个文明(希腊、印度和中国)突然发现他们住在同一个地球上,世界不是开始看到他的统一性吗?”人类从一体到分化,分化以后,再返回一体,德日进真的看到了20世纪后半叶的“全球化”。另外,德日进也揣测到了21世纪的“互联网”,尽管没有用这个词。汪晖在《人在自然界的位置》中文译本“内容提要”中说:“德日进在六十多年前以极为清晰的语言描写了‘一个普及的,从某些特定的中心出发,覆盖整个地球的神经系统’,预告了作为人类进化新阶段的互联网的到来。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德日进是互联网的先知。”
不知道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互联网专家刘锋先生同意这个判断,特地赶来参加我们这一群“德粉”的聚会。确实,德日进早就预言:在人类“智慧圈”不断“内卷式”发展的过程中,一定会出现一种“超人”。我们以为,在“猿人-智人-人类-超人”的进化过程中,“互联网”必将是一个重要节点,标志着“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正在走向“超人”。写到这里,应该结尾了,却发现还没有传达出足够的信息,让国人深入了解德日进。我并不算德日进专家,只是较早把他作为私人阅读,拿来拓展想象,启发思维,凿开脑洞。晚至2008年,在香港道风山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避静一个月,环境合适,写了一点文字给自己看。现在,看到中国的“德迷”增加,同仁聚集,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切磋、交流。
在西方,德日进对人类未来的思考和洞见,已经融化在“星球大战”、“阿凡达”等娱乐大片,不为一般人察觉。在中国,中华民族早就不再孤独,现在更已经身处“全球化”和“互联网”之中心,急需有一个超越人类,驾驭地球的视野。此时更多了解德日进的思想是有益的。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Toynbee,1889-1975)在《人的现象》推荐语中说:德日进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一个伟大的灵魂。他的著作为我们提供了时代亟需的宏大视野”,对此,我们是相信的。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