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身处阳光耀眼、尘土飞扬、噪声震耳的城市,每天一早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面对成堆的俗务,记录、拍照、码字……不厌其烦之际,呷一口残茶,突然会想起我的三位兄长。他们在百里之外、千里之外,忙着自己的事,但在我的想象中,似乎又投来慈祥的一瞥,越过千山万水,让我的头顶感到一阵温热和酥麻。
那天下午幼儿园突然放假了,老师真是任性,说放就放,一群小屁孩就像竹篓打翻后逃出来的鸡仔那样欢叫着回家了。我摸到了家里,门关着,敲门,不应,我心生害怕,好在亭子间里的女人及时将我接过去。那里有花团锦簇的五六个女人,将亭子间挤得水泄不通,她们都穿着底很厚、涂着红漆并绘有各种花卉的木屐(上海话又叫作木拖板),叽叽呱呱说着抑扬顿挫的广东话。后来我从妈妈那里知道这些女人都是跑单帮的,整年在外,难得回家。她们像打量一件货物一样将我拨来拨去,问这问那,塞几粒糖给我吃。不一会,大哥出现在门口,道一声谢谢后将我抱回家,切了半只豆沙月饼给我吃。然后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将我按倒在床上睡觉,他则继续埋头工作,桌上摊着他带回家的一大堆本本。我想他刚才一定是太投入了,没听见微弱的敲门声。这是大哥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
在家里我是奶末头,上面有四个兄长一个姐姐。在四个兄长中,对我影响至深的就是大哥、二哥和三哥。大哥与我都属羊,他大我一轮。大哥尚未在上海船舶学院毕业就被留校了,上午就做辅导员,下午继续当学生,有15元津贴。领了津贴,他就连夜从浦东七号桥赶回家里,将其中的9元钱交给妈妈,留下6元自己开支。他一直住校,周末回家就成了我的期盼,妈妈照例会烧一砂锅红烧肉加虎皮蛋改善伙食。他常带我外出吃早点,但先要在弄堂口看一下当日的报纸,彼时里弄干部会将报纸夹在一个铁丝网夹当中,挂在墙上供居民阅读。然后我们就去老西门,在乔家栅吃馄饨或八宝饭。若在夏天,大哥就穿圆领汗衫,执一柄蒲扇遮阳,那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小老头子,其实他不过20岁左右啊。
有一天亭子间里又聚集了多位广东女人,旁若无人地喧阗,大哥拿着一张报纸一只小板凳走上露台,看到关键处就情不自禁地朗读起来,“一分为二”、“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人民内部矛盾”,这样的词汇挟着凌厉的气势,把亭子间里的女人们吓坏了,不一会就作鸟兽散了。
大哥后来调入财务处,从此落下了职业病。在家里吃饭,肩上斜背的帆布背包说什么也不肯卸下。带我外出买东西,出门前必定面壁数分钟,将衣服口袋摸个遍,确信没有东西遗漏才说声“开路”。在商店里只要掏钱买过东西,离柜前必定要猫着腰将周围数平方米地面仔细检查一遍,生怕掉了什么东西。带我去,目的也是多双眼睛。如此紧张的他也引起营业员的关切,大家帮他一起寻找,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文革”中,我家里也被抄了,父亲在抗战胜利后借高利贷开过一家胶鞋店,蒋经国一到上海,他就破产了,造反派可不管这些,雇了伙计就是资本家,还要加上“不法”二字。大字报贴在弄堂里触目惊心,大哥铁青着脸回到家里跟父亲讲政策,讲形势,父亲唉声叹气,不敢有任何解释。这时大哥已经是预备党员了,影响大哥进步,老爸一定愧疚。过了小半年,妈妈跟大哥说:你的爹总归是你的爹,你回家还是要叫他一声的,毛主席也没有要大家断六亲啊。
船舶学院在七十年代初迁至镇江,大哥回家就少了,但在信里经常对我殷切叮嘱。八十年代开始,全国经济从复苏到勃发,随着院方对大哥日益倚重,他的职业病也越发严重,来上海出差,能住家里就不住旅馆,这样就省了一笔开支。电子计算器普及了,他的包里还塞着一把袖珍算盘。用过的电车票一大把,公私分明,报销单背面贴了车票,再附上自己画的线路图。后来他出任学校的总会计师,大笔一签就是上百万,但去广东出差,接待单位请他吃了一顿早茶,心痛得不得了。有一次跟院长来上海开会,为了找一家便宜一点的饭店,竟在市区兜了两个多小时,一把手拿他也没办法。
看大哥写字也是蛮有趣的,那一串串乏味的阿拉伯数字,被他写得跟印刷体一样清晰漂亮。小学一年级我在田字格内写字,大哥也要求我写得有波有折。我后来写字还算过得去,就得益于他的指导。
有一次我被朋友拖去歌厅K歌,有人点了一支日本歌曲《北国之春》,唱到一句:“家兄好似老父亲,一个沉默寡言人,”我仿佛被打了一拳,啊呀,这支歌就是为大哥写的!直到今天,我会唱的流行歌曲只有《北国之春》。
二哥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引路人。他读中学那会就立志当作家,砖头样的《石头记》被他翻烂。六十年代初因为工厂解散,妈妈转入里弄生产组绣羊毛衫,每天领一大包羊毛衫回家,二哥、三哥以及四姐就成了妈妈的得力帮手,放下书包就拿起绣花针,一家子胼手胝足,飞针走线,勉强赚点小钱,聊补油盐柴米。大热天,哥哥姐姐的手臂上都被毛羊衫焐出一摊摊痱子,我就在一旁给他们打扇驱暑,二哥为给我鼓劲,就讲故事,从火烧赤壁讲到武松打虎,逗得我哈哈大笑,手下就刮起了阵阵台风。
也许是小说看多了,二哥身上就有一种小布尔乔亚的浪漫与狂热,要求上进没错,冲动也是难免,1965年写血书投奔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住过地窝子,啃过窝窝头,在“文革”中被拥戴为“秀才”,也被对立的一派团团包围,如林的长矛破墙而入,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他也差点一命呜呼,死去活来的经历,都成了他后来写小说的素材。“文革”一结束,他考上新疆大学研究生,写了不少小说,得奖也是寻常事。我第一次去《萌芽》,第一次去《上海文学》,都是他带我去的。但根据有关政策他还不能回上海,只能回祖籍绍兴,当了几年教师就调到杭州传媒大学。新疆知青跟别处的知青比,一步踏空,步步踏空。
只要二哥在上海,我愿意将刚刚写好的小说给他看。二哥对我的指导很具体,细节、悬念、人物、语言,像针灸一样叫我又酸又麻。写小说是不必教的,但这样的指导有与没有可真不一样。二哥自小说诗歌发轫,转而涉足影视,成绩很大,还得过“五个一”工程奖。十多年前情况开始于他不利,在戈壁滩上落下的颈椎病日渐严重,华山医院的手术似乎也不理想,最后只得坐轮椅。但片场要他去说戏,他立刻出门,让二嫂推着去,装在塑料袋里的一只扁马桶就在轮椅把手上摇晃。与大哥一样,二哥也是一个不懂享受的人。
三哥是个画家,他是有天赋的。北京奥运会的水上项目放在青岛,艺术总监就是他,青岛的市徽也是他设计的。是的,他在青岛,“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青岛让我想起青鸟,黄海让我想起蓬莱,三哥此去已有四十多年。他在比乐中学那会就是搞宣传的活跃分子,常常将标语带到家里来写,后来以百分之一的比例考进轻工业专科学校美术专业。当时教学为生产服务,上线的考生先让轻校和纺专掐尖,最后归美专。他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回忆彼时的努力:“清晨就到集市画速写,晚上熄灯后还在蚊帐里打着手电筒做笔记、抄书,于是眼镜又成了900度,镜片啤酒瓶底似的。”他的写生稿、设计稿放在家里,我常翻出来看,写生稿还看大不懂,但设计稿真跟今天的电脑稿一样完美无瑕,创意又灵。同学喜欢,我甘当败家子,每次出手五六张,他发现了也不责备我。更具吸引力的是外国美术资料,异国风景,裸体美女,藏得再深也被我找出来,然后叫同学一起来偷尝禁果。这些画册唤醒了当时我们的性意识。
三哥的学校在江湾五角场,每个周末放假他都选择步行,一小时多的路程让他大汗淋漓,省下的车资积起来,到福州路书店换成美术资料。他穿跑鞋,脚汗多味道大,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自来水冲洗。他经常带我去看美展,逢到熟人就抚着我的脑袋说:我弟弟,也喜欢画画的。我当然得意,三哥把我当作圈子里的。那时新华书店出售一分一张的油画国画宣传画单片,也会分几张给我,我就临摹成素描稿,我对美术的兴趣就是他培养的。
三哥毕业分配去了青岛晶华玻璃厂,这个企业是为青岛啤酒厂配套的。领导安排他在俄制的RD13型煤气发生炉上当小工,落料、打钎和出渣样样干,还跟老师傅们争先,有一次煤气爆炸,烈焰将他的头发眉头烧了,还将他的眼镜架烧化了,镜片掉在地上都不知道,眼睛再遭重创。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他就往家里寄。信是我收的,一激动就在底楼前客堂邻居家里拆开来看,啊,一大沓青岛风景照片,海滩浴场、水族馆、栈桥、八大关,天堂一般美丽。邻居小孩争相传阅,没想到信里夹着的10元钱掉在地上,邻居老太捡到了死不认账,气得我妈妈只好在我身上发泄。三哥后来知道了,信里也没有一句责备,反而安慰我。
三哥回上海探亲的日子也是我期待的,他在假期里可以定下心来画几笔了,有时候也去公园写生,这是我在旁边观摩的机会。他功底很好,有一次他准备临摹一幅美国女画家玛丽·卡萨特的《洗澡》,叫我打了一个一米多高的油画框。我一时粗心,长度增加了两厘米,他一路画下来,不多不少正好留出两厘米的一条空白。这张画他留在家里,在搬家时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可惜。后来三哥当了青岛市轻工业局研究所的领导,白天忙行政事务,晚上等家人睡下才能静心作画,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十多年里也画了48本画册。
提前退居二线后,三哥的眼睛越来越差,他是想回归老本行的,买了许多宣纸,但一落笔发现眼睛不行了。青岛有一家医院,还是一战之前德国人建的,眼科治疗水平在全国领先,但三哥做了晶状体置换手术,改善无多。现在他写大字还可以,视力只有0.025,像晚年的黄宾虹和沈尹默,走笔完全凭感觉,前不久还写了几幅对联和一幅中堂给我。他在北方生活几十年,受环境影响,又有北碑功底,结体章法有磅礴之势。
一个人的一生,一般会受几个人的影响,确定或改变人生的定位或走向。我的三位兄长,一个总会计师,一个作家,一个画家,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但是他们的一言一行对我影响是深远的,这里记录的仅仅是几个细节而已,更多的甜酸故事,更多的复杂感情,二十多年前被我写进了中篇小说《冠礼》。他们儒雅、谦恭、朴实、勤勉,像生活在旧时代的人,至少像上一辈的人。二十年前,我们家得到有关部门的一份奖状,父亲被人请去作过报告,题目是如何培养子女,我能想象老爸彼时的表情。他当然也会提到我。旧时人夸耀一门四进士,我们家出了一个总会计师,一个画家,两个作家,老爸也可以得意一下子。
网络时代呼啸而来,茁壮成长的独生子女,志趣及价值观的形成,可能受虚拟形象、虚拟空间的影响要更深些,极易走向叛逆、偏激及怀疑,这当然也不都是坏事,但在预料之外的诱惑和打击面前,也可能陷入无法倾诉的迷茫。兄长的价值,此时就显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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