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两个字,通常是站在父母尊长的角度,语及自己或他人的孩子们。生儿育女这个成语,就是针对父母之于孩子们而言的。但“儿女情”却与生儿育女的父母们暂时没有直接关联,而是单指儿与女之间的情感。具体说,更多的是指儿女之间的爱情。俗话说,英雄志短,儿女情长,就是此意。
《红楼梦》是古今描写爱情的杰构,书中对儿女情可谓做足了功夫。作者喜欢将书中的各种爱情以儿女情一语概括之。而且颇为自负地宣称,已往那些描写爱情的风月故事,不过是些“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这是书中开卷第一回,作者通过一僧一道之口讲出来的话。听话听音儿,如果我们说《红楼梦》与其他文学作品的异致和异数,在于此杰构写出了人间儿女之真情,恐怕不会有人说笔者误读了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传递出来的此书作者的真情美意。
《红楼梦》第二回,古董商人冷子兴和官场一折腾贾雨村在那里讲今论古,其实是作者狡狯的写作手法,不经意间就让读者领略了书中的背景、人物和人物关系。这比西方古典作品书前的那张长长的人物表好看多了。可是大家不要忘记,这两位仁兄在谈话中重点介绍的是荣宁二府的显赫背景,以及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来历,并没有涉及金玉姻缘的女主薛宝钗。难道是作者的疏忽和遗漏?当然不会。而是把对薛家的介绍放在了林黛玉进贾府之后的第四回,而且和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抢走英莲又打死冯渊的官司搅在了一起。至于这种写法对很多人喜爱的宝姑娘是否不利,这里且不管它。主要是贾雨村在断判此案时,不经意地还发了一通感慨。他不禁叹道:
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英莲就是香菱的前身,《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的命运簿册,将其置于“金陵十二钗副册”,判词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红楼梦》中描写香菱的书份儿并不是太多,为何置其于这等重要位置,研究红学的人会讲出很多道理。吾友黄一农教授就认为英莲有“英亲王”的影子在里面。不过我此时更为关心的,是贾雨村的慨叹中的“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这句话。“梦幻情缘”和“薄命儿女”相对,换言之可以说指的就是儿女情缘。那么这两句话,几乎是《红楼梦》主题的概括了。不错不错,描写人世间儿女的梦幻情缘,正是《红楼》一书的主旨所在,只不过作者所强调的和我们所看到的,是此书写出了“儿女之真情”,和通常的儿女情抑又有别。
天下的儿女情多有,真情则不可多得。真情必须是把爱作为唯一考量,除此之外不知有其他。爱的标志是知情、知意、知心。而且需要有“敬”的参与,形成爱敬,是为爱的至境。紫鹃姑娘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诚哉,斯言。这就是为什么古代写儿女情的传奇说部不可胜数,而能写出儿女之真情的百不及一乃至千不及一的缘故。数来数去,惟《红楼梦》是古今不二之选。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秦可卿带他来到那个人迹罕到的胜境,就听有人作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又是对沉迷于情缘梦想里的儿女们的告诫。而第五十回,薛宝琴的咏红梅花诗亦有句:“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则写出了青春儿女的美丽与哀愁。第七十四回比较起来不免煞风景,王夫人拿到了傻大姐拾到的绣春囊,误认为是贾琏和王熙凤的闺房之私不慎外泄,因此当着凤姐的面说:“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凤姐自是受了冤枉,但她的口才能够自证清白,稍加举证和论理,便尽脱干系。
王夫人此处说的“儿女闺房私意”,也是《红楼梦》所写儿女真情的一种。那是司棋与她的表兄潘又安的爱情,宝黛爱情之外同样惊心动魄的儿女真情,他们最后双双为爱情而死,是为殉情。还有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写的龄官和贾蔷的爱情,在龄官一方也是不折不扣的儿女真情。所以才震撼了情痴情种贾宝玉,悟道似的跟黛玉和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原来他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有意思的是第七十九回,贾赦将迎春许给了“中山狼”孙绍祖,贾母心里本来不赞成这桩婚事,但也未予拦阻,原因是老太太知道:“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是啊!作者不是开卷就向我们交代,宝黛的爱情就是有前世宿因的,一个是绛珠仙草,一个是神瑛侍者,阆苑仙葩和美玉无瑕。但这段奇缘奇遇的儿女真情,却在人间演绎为悲剧:“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红楼梦》对儿女真情的描写是太令人心醉了。我从小至今,不知读过多少遍《红楼梦》。十几岁的时候读,不明所以,常常跳过许多段落。二三十岁的时候读,爱情的魔力深深吸引住我。但吸引归吸引,实际上并没有明白《红楼》一书的真谛。对理解这部奇书而言,年龄和阅历比知识与学问更其重要。只有经历过爱情,才能知道爱情的滋味。所经历的爱情有多深,对爱情的理解就有多深。宝玉的感叹,贾母的推因,都是在经历之后的悟道参玄。然而《红楼梦》所呈现所给予的,永远比你知道的还要多,比你理解的还要深。
据说人的最真实的经历和最深刻的体验是无法再现的。自己以为做到了真实,实则比原质的真实还差得遥不可及。以为自己的理解至为深刻,实际上与深刻本身的相隔不可以道里计。艺术与文化的山峰,里面的宝藏是采掘不完的。单个的个人能够打开的只不过是一隅一角一枝一叶而已。本人研红可谓有年矣。连书都写了百数万字。但绝不敢说自己读懂了《红楼梦》。别的不说,单是作者在书前特地饶有深意地标示出来的“儿女真情”四字,我们可敢说已经读懂?“儿女情”自然略知一二,但何谓“儿女真情”?如果说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是“儿女真情”,那么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关系,是不是“儿女真情”?或者换一个说法,他们之间够得上够不上“儿女情”?以我多年读《红楼》的经验,宝钗的情,我看不是真情。特别是她那个被大观园中很多人都以“姨妈”相称的娘,无论如何给我留不下好印象。哪有带着女儿一到贾府,就宣称她的宝贝闺女是等着有玉的才嫁呢。大观园内外,普天之下,谁有玉?不就一个贾宝玉吗?到后来,这位老大不小的薛姨妈竟公然地住到大观园里了,而且是住在潇湘馆。贾宝玉和林黛玉谈恋爱的机会都被她挤兑没了。
文/刘梦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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