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勇
民族危亡的关头,文坛上不论“左翼”、“右翼”,乃至左右之外的各方游勇,不论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龃龉、争议、斗争,除沦陷区少数文人外,全都万众一心,投身抗战洪流,恪尽国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女性作家亦不例外,而女作家中最以抗战题材为创作特色的无过于赵清阁了。此前此后,赵清阁都有若干作品,但其活跃其影响均不及此时。至于其他女作家创作,虽也不乏抗战题材,要论成就,皆不及各自的前前后后。这期间的赵清阁,创作长、中、短篇小说,撰写《抗战文艺概论》《抗战戏剧概论》《抗战编剧方法论》,编辑名噪一时的《弹花》月刊、“弹花文艺丛书”。“弹花”者炮弹开出胜利之花也,赵清阁本人亦可谓是这么一朵灿烂鲜花。她于抗战戏剧运动尤不遗余力,写了大量剧本,独幕的,多幕的;原创的,改编的;独力完成的,与他人合著的,成果丰硕。如果赵清阁没有抗战时期这段创作,她能否垂名中国现代文学史呢?未必了。
以剧作家著称的赵清阁,涉足剧本创作正始于此时。她所以热衷剧本,因为戏剧在战火中最富鼓动力量。独幕剧《一起上前线》演出当晚,看到民众激起的抗战情绪,高呼:“有种的不要逃亡,和鬼子拼才算好汉!”赵清阁兴奋得豪饮整斤白酒,整夜无眠。然而她初期剧作多为急就篇独幕短剧,她说:“经验告诉我:对于这群无智民众演戏只注重技巧的动作,有时不能使他们易于领会。”这么偏面汲取经验,构制作品时难免草草,艺术粗糙可想。要是移到广场演出,有似街头剧、活报剧。她毫不讳言,它们“无异就是化妆演讲”。《血债》《一起上前线》《把枪尖瞄准了敌人》《上了老子的当》,其内容正如它们剧名,直白寡味,这反映了抗战初期一时普遍的创作现象,为宣传而无暇顾及艺术。
赵清阁还有若干据他人作品改编的剧本,改编本多在抗战中后期,都是多幕剧,似胜过她的原创短剧。赵清阁已经醒悟到,抗战将是持久的,戏剧应该回归到戏剧,当然内容还是抗战的。改编雨果原著的《生死恋》演遍各地,广为人知,而四幕剧《活》(载《妇女月刊》一九四一年一卷三、四期)则几无论者论及,偶尔提到亦语焉不详,倒是作者来声言,“自己相当喜欢的这个剧本”。此剧又名《雨打梨花》,改写自法国作家保罗·布尔热的小说《死亡的意义》,赵清阁不懂法文,读的显然是商务印书馆刚出版的杨寿康译本。原著情节不详,如同《生死恋》,《活》的人物、剧情也都充分地“中国化”了,不留西方素材遗痕。剧情单一,发展却一波三折。患绝症的私人诊所主人高维克,值驻上海的中国军队与日寇激战之际,毅然捐出诊所支持前线。他委托年轻助手夏医生照顾妻子贾曼玲,她将成为遗孀。贾的表弟薛斯里从军,自前线来诊所采办药品,重逢他暗恋多年的表姐,终于表达了爱意。贾曼玲年轻高维克二十多岁,但为丈夫人品、医术折服,感情甚笃,坚决婉谢薛的表白,薛怏怏回前线。高维克察觉薛的感情,并不知爱妻态度如何。他明白自己来日无多,决定服毒自尽。出于嫉恨薛斯里、顾虑身后薛如意得贾,便试探贾态度,宣称欲带她一同进天堂。贾曼玲怜恤丈夫,应允殉情。准备同归于尽的当天,薛斯里脑部中弹被送来诊所抢救。他得知高、贾夫妇准备双双自尽的荒诞念头后,谴责高自私。面对薛的义正词严,高有所惭愧;等待丈夫回家一起自尽的贾曼玲,悔悟不该无谓结束生命,要活下来,为个人,也为抗战。高维克彻悟,妻子对他的爱,其实仅出于敬佩、怜悯,这连妻本人都没意识到。高维克失去爱的支撑,给自己注射吗啡立即倒下。从家里赶来的贾曼玲,见状情不自禁要追随丈夫而去,奄奄一息的薛斯里劝阻贾成功,自己也停止了呼吸。
悲剧落幕,爱情与爱国巧妙、自然地融合为人物关系。坚定抗战的立场三人是一致的,爱情观念则分了彼此。薛斯里新派,贾曼玲传统,高维克太过自我。作者在《后记》里说:“我只告诉读者的,就是我希企这剧本,除了激发抗战情绪、民族思想以外,更能发生点鼓励医学救国的作用。还有,对于那些无论真心,或假意的,专好高唱‘爱情至上’的妇女,我想给她们一个劝告。”这个“还有”,赵清阁没有点透,也许不便于点透。这“劝告”或许正是作者“相当喜欢”的缘由,同样是它格外打动观众之所在。年轻、可人的贾曼玲是否坚持活下来,成剧中最后一刻才揭晓的悬念,她的活与不活,并不取决丈夫和表弟的爱,也不是他人诚挚的劝说,根本在她本人爱与死的观念变化。此剧再一次强烈表现了“死”的主题;死或不死,设之为戏剧冲突。人物间爱情观的差异,人物对死的不同态度,构成一暗一明的冲突。论者往往专注赵清阁抗战剧的抗战,而忽略她对死的追问。《活》的人物形象,不再是独幕剧里的传声筒。除贾曼玲过于完美,或少了点生气,薛斯里和高维克形象则比较立体。尤其是高,他大义而不拘小节,善良而不无私心。嫉恨薛斯里,可是薛生命垂危时,又竭力抢救,还表现出情感的慷慨,召来贾曼玲守护“情敌”。他,敬业,执拗,坦荡,急躁,形象令满台生辉。
赵清阁的抗战小说被她抗战戏剧的盛名所掩,其实亦有可观之作。《华北的秋》(载《妇女文化》一九三六年第三期)尽管创作于“七七”之前,然而已经触及抗战题材,而且写的是与鬼子直接交火。木匠刘大起初抗战意识模糊,经儿子启发参加了“抗×锄奸团”。一旦觉悟,他早出晚归,全身心扑在团员秘密聚集地大祠堂。然而置老婆不顾,老婆以为他在外玩女人。从意识蒙昧到奋勇杀敌,刘大有个过程,却无愧民族脊梁,他是赵清阁正面表现抗战的作品里较为丰满的人物形象。小说没有回避民众的负面表现,描写生活很是本色。憨厚质朴的刘大,上了奸细当,祠堂遭围击,儿子牺牲,他负重伤,到了家老婆炕上竟睡着见利忘义、好色的亲二叔。以后的创作大多过滤了负面。《华北的秋》生活气息浓郁,加之人物剪影、场景素描都逼真传神,比较她全面抗战以后的小说《凤》,没有刻意编织情节,不染人物概念化时弊,可见她抗战后期的力作长篇小说《月上柳梢》(不少资料误作《月上柳梢头》)已有了基础在先。
赵清阁在抗战时期的重庆与老舍结下特殊情谊,即媒介于戏剧创作。两人合作的《春风桃李》(又名《金声玉振》)当年蜚声剧坛,是她影响最大的剧本。田汉称道她:“从来燕赵多奇女,清阁翩翩似健男。”赵清阁的刚健体现于创作,主要在抗战时期。她抗战前的诗歌小说,多是青年女作家屡见的婉约、纤弱。譬如她那时的诗句:“秋深了,我的心染上了秋的颜色,细雨濛濛,朔风瑟瑟,天空中飞翔着片片落叶,这寂寞的时光啊,冷清清,静寂寂。不堪回首的往事,空凄绝!无限的烦恼心情对谁说!”(《秋的心》),再看她这些诗篇题目:《灵魂失去了哟》《苦恼》《毁灭》《自杀》。一般读者不知她曾经是位诗人,兼具创作白话新诗和文言旧体的才能。民众斗争烽火才铸炼她成文坛巾帼英豪。创作《活》《华北的秋》,赵清阁年仅二三十岁,叱咤文坛,那风采令人遥想。
赵清阁著述甚丰,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电影文学、创作理论,又著又译,又编书刊,还能作曲,尤擅丹青(出身上海美专科班),甚至导演过戏,也曾想主演个角色,真乃全才。毋庸讳言,作品多产,技艺多能,势必影响艺术质量,她终究未能达到应有的高度。中国现代女性剧作家卓有建树者本屈指可数,唯袁昌英、白薇、杨绛数人,赵清阁原是有望跻身她们之列的。不过无论如何,赵清阁作出过多方面贡献,至今还没有出版一套她的文学作品选集,唯有感叹出版商的眼里只是见钱。当年她出过一本独幕剧集,恰是她最没有必要结集的作品。像《活》《生死恋》《金声玉振》,像《华北的秋》,这些值得传世的作品若散佚于茫茫文海,则至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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