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
二十世纪以来的巨变,不同的阅历和经验,令上海文化的性格也发生很大改变。面临前所未有的变化,如何才能守住这座城市文化的底蕴?经受外来文化的冲击,怎样才能保存自己原有的自信和自尊?这是所有上海人都不能回避的问题,更是上海作家逃无可逃的处境。
唯铭兄掷下一本新作《苏州河,黎明来敲门》,带着那商标式的祝福语:“生命快乐”!命我为序。书与人,都很中意,于是欣然遣笔。
上海作家热衷于自己城市的非虚构文学创作,在中国大陆最突出。当然,贾平凹的西安、苏童的苏州、余华的嘉兴、方方的汉口、王朔的北京,还有莫言的“高粱地”,都有地域特点。但是,我们很少见到他们用非虚构体裁来叙述、解说和反省自己的城市。上海作家群不同,北京有批评家说“上海作家喜欢怀旧”!大约是说这个现象,暗中还曾有过争议。“怀旧”,用英文Nostalgia来翻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词汇。Nostalgia从希腊语Nostos(回家)的意思上加载而来,有人翻译为“乡愁”,还是美化了,其实就是“Homesickness”的意思,是一种病态。然而,我却一直以为上海人的“怀旧”是有积极意义的,并不是一种“矫情”,或者“复辟”,而是一种兼有情感和理智的“光复”。英语文学中的“非虚构”(nonfiction)体裁,包括了游记、传记、日记、报道、散文、随笔、评论等等,而上海作家的非虚构,独独喜欢的是历史——“开埠”以后一百多年里的“中西文化交流历史”。这说明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确实有一层取之不绝的文化底蕴,可以慰藉可以疗伤,还可以借鉴,把我们的过去和未来照个清楚。
文学表现的是特性,本质上需要“地方性”,而不是“整体性”。地域文化,包括具有特点的城市文化,无疑具有文学上的正当性,作家们当然不应该放弃。还有,“乡愁”并非就是病态的呻吟,它同时也是一种反省之后的批判性治疗,“怀旧”也是正当的。我曾想,这一代中国人如此地缺乏“乡愁”,不懂“怀旧”,是不是和近三十年大规模人群迁徙运动有关呢?是不是和急于城市化、现代化,需要借着国族化来掩饰自己,隐去真实身份的微妙心态有关呢?然而,看到春节、清明节期间从大城市涌出的返乡潮,那种可歌可泣的动人样子,可以断定当代的迁徙者的心中依然有着浓重的乡恋和乡愁,于是赶紧否定这个疑心。再往下想,我想问题不是出在“个体乡愁”(personal nostalgia),而是在“集体乡愁”(collective nostalgia)。这一代中国人作为个人,都还知道认祖归宗,知道慎终追远;但是作为一个城市人,当历史被圈成一块块的“塔布”,他就无法面对“从哪里来”的质疑,不能触动灵魂深处那一段段含着隐痛,又藏着快乐的经历,也就不能回答要“到哪里去”的问题。
上海的作家、文学家、艺术家和批评家不同,他们附着于自己城市的文化,逃不脱的有着探求欲和使命感。上海的作家们,结为群体,在“海派文化”中探究根源,寻找认同。王唯铭、陈丹燕的“非虚构”文学之外,还有张献、吴亮、陈村、小宝、程德培等人用各种文体对自己城市的生活和历史作出的反省,都是独到犀利的纪实和批判性文字。即便是虚构题材,如王安忆的《长恨歌》、唐颖的《留守女士》等小说也是恍若真实,既击中人性,也针砭历史。还有,近年来交口赞誉的金宇澄小说《繁花》,几乎就是关于这个城市在某一个衰落阶段的纪实作品,是那个时代的“痛史”。1990年代以来,上海作家的非虚构文学持续发展,作者正是我们这一年龄段的1950年代生人。这个群体的作家和作品,既有清晰的城市认同,也有独到的价值取向,更是自觉发掘城市文化底蕴,反省我们这一代上海人、中国人的命运。如果把这些上海题材的“海派文学”作品作为一个整体现象来看待,那是非常突出的!
上海曾经是远东最重要国际大城市,引领过亚洲的“早期现代化”、“第一次工业化”,这是确凿无疑的,并不是浮夸;所谓“海派”,并非虚构。只要这个历史事实仍然被主流意识形态漠视和曲解,我们就可以一说再说,不惮重复。但是,“黄金时代”已经消失,如今北、深、广的大都市,人口、市政、产业和GDP规模也已经和上海相当,上海必须面对当下的平凡。值此之际,人们经常在问:上海还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独特性?思忖再三,答曰:还有……。在哪里呢?我认为:上海的“地方性”,不仅仅在于“都市性”,还在于“多样性”。上海文化偶尔还能标新立异,别出一格,用自己的腔调。这种“多样性”已经没有一个稳定的制度作保障,但作为一种曾经遗世独立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仍然孤傲的文化价值,这个城市一贯声张的“多样性”还漂浮在城市上空,残留人心,不坠于地。
文化“多样性”,养成了上海文化传统既承认他者,又不失自我的雍容大度。一般以为“海纳百川”是大家都应该采取的人生态度,作为一种训导原则,固然不错。但是“有容乃大”并不是某种先导,实在是各种力量角逐,百方人士博弈的自然结果。“海派文化”,就是允许大家一起呈现各自的地方性,这是上海文化的民间性,也是本性。比如说,在曾经“多元文化”并存的大上海,同一个名物常常会有二、三个不同的称呼。就一个“大”字,在“大世界”(游乐场)里称“dǎ”;到“大马路”(南京路)上就读为“dǔ”。马路的“马”字读若“mǔ”,马拉松的“马”,就会读作“mǎ”。同一个字,有文读、白读,华文读、西文读,官话读,方言读,除非十分不方便,一般并不需要统一为一个腔调。
再往下说,就必须说到苏州河了——同一条河流,我们一面叫它“吴淞江”,一面又称为“苏州河”,都是官方用名,同时标在地图。一水二名,按“书同文”的大一统观念来看,那是僭越、违制和混乱,上海人却安之若素,交替使用,这不正是一种文化包容吗?“吴淞江”,是苏(吴)、松(淞)二府文人士大夫起的自家名字;“苏州河”,却是从英、美侨民的“SoochowGreek”翻译而来。回译的时候,洋场通事不加核查地定为“苏州河”,这两个名词至今并行不悖。语言上的驳杂,表现的是个性,反映出我们这个城市在百多年间生产出来的文化多样性。吴语、粤语、北方话、英语、法语、俄语都曾经是这座城市通行的大类语言,算上乡音、方言,更是不计其数。“华洋杂居”、“五方杂处”的情势之下,并没有一个绝对的强权来干预。各种力量激烈竞争之后形成了均势,上海就成了全世界文化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城市。
王唯铭以“城市狩猎者”般的敏锐目光,捕猎到“吴淞江/苏州河”这个绝佳题材,用来记述上海文化的近代变迁。描写苏州河,勾勒一幅“吴淞江长卷”,表现近代上海人艰苦卓绝,强劲奋起的劲头。他请了上海本地人张秀兰、陆杰瑞作引导,牵出了一位位华人实业家荣氏、郭氏、方液仙、吴蕴初,还有著名的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如马礼逊、郭士立、裨治文、文惠廉、施约瑟、林乐知、卜舫济,更有许多以难民身份进入上海的俄罗斯人、犹太人。王唯铭显然是用他们来象征上海文化的“本土”(吴淞江)和“西方”(苏州河)之间的共存与繁荣。唯铭兄的笔触完全合理,在我看来,上海的“本土”和“西方”,既是各自标榜的我和你,又是互相渗透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种复合的身份意识。这么大的时空跨度,出现了如此积极的双重、多重的文化认同,让大家和平相处,这在十九、二十世纪的“国际大都市”中都是非常特别的。差异巨大的宗教、信仰、文化、种族、民族的人群,如此密集地混居在一起,并没有闹出多大的冲突。1920年代前后,罗素、杜威、爱因斯坦等西方思想家访问上海时大为诧异:上海做到了,西方文化做不到!
195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变成了一个浑一的社会,“地方性”被“整体性”吞并,不断改造之后,近代上海的文化传统自然也淹没了。然而,今天的中国与世界,都在重现纷繁的“多样性”,在复杂的跨民族、跨宗教和跨地域背景下,我们目睹二十一世纪国际社会重新泛起的“文明冲突”,眼看华人社会内部时时滋生各种摩擦和纠纷,上海版本的“文化多元主义”就可以对缓和族群矛盾有所助益。“文化多元主义”在很多族群冲突的地区,如印尼、马来西亚、新加坡、缅甸、巴斯克、北爱尔兰、魁北克、苏格兰,都是弥合社会分裂的良药。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类,“圆颅方趾”,心理相通。没有完整的“地方性”,良好形态的“整体性”也不可能存在。文学是描写“地方性”的,好的文学还能够发现“地方性”,解释“地方性”,丰富“地方性”。上海作家群体的“非虚构文学”就有这样的意图,文学精神庶几如此!
1843年上海开埠的时候,海内外舆论都以为江南文化本性温和,相比排外的广府,上海人易于相处。这条评价,居然很快实现。上海1853年的外贸总额就超过了广州,一路发展为亚洲的全球城市。确实,上海原本的城市文化底蕴里面,是厌恶暴力,鄙视械斗的,甚至连争论都不喜欢。上海文化在历史上积累起来的“文化多元主义”,正是可以提供出来,供当今的人们来借鉴。然而,二十世纪以来的巨变,不同的阅历和经验,令上海文化的性格也发生很大改变,底蕴里面已经渗入了一些异质因素,有些并不健康。面临前所未有的变化,如何才能守住这座城市文化的底蕴?经受外来文化的冲击,怎样才能保存自己原有的自信和自尊?这是所有上海人都不能回避的问题,更是上海作家逃无可逃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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