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史依弘在京剧《杨门女将》中扮演的穆桂英。这出整整3个小时的大戏中,文武相间,张弛相济,唱念做打应有尽有,生旦净丑行当俱全。而史依弘在舞台上展现出的刀马旦功夫,让人充分领略了京剧表演的魅力。
戏曲要传承,靠戏,靠人。而梨园界素来有“戏抬人”、“人抬戏”之说,把戏与人之间的彼此成就说得分明。几十年来,上海京剧院正是不断通过新编戏的创作和演出,在磨出好戏的同时,促成了一代代艺术家的成长。
《曹操与杨修》里,尚长荣丰富了花脸的表现手段,突破了以往京剧舞台上对于曹操的脸谱化表现,探索了一条戏曲演员塑造个性化人物的道路;《成败萧何》成就了陈少云的表演艺术高峰,并且把麒派艺术的根基重新扎在了上海的艺术土壤中。还有《盘丝洞》《狸猫换太子》等,几乎每一部新编戏,都和演员的成长密切挂钩。
有评论家这样说:不是每一个戏曲院团都能做到这一点。通过创排新戏,不仅为京剧传统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演员的成长提供了新的平台。
正是这些戏,这些人,让这个时代重新爱上了京剧。
原创是生命力,无论对一个院团,还是一个剧种,都是如此。从1955年建院至今,上海京剧院的新编剧创作和演出已经成为看家本领,并获得了全国性的影响。特别是新时期以来,《曹操与杨修》等一批新编剧出现在京剧舞台上,叫好又叫座的同时,更加奠定了上海京剧院在新编剧领域的优势。
《曹操与杨修》:从巴陵戏到京剧
1988年,新编历史剧《曹操与杨修》横空出世,被公认为中国当代京剧的里程碑式作品。不过,最早这部作品是为湖南岳阳巴陵戏创作的,但上演之后反响平平。1987年,当时还在陕西省京剧团的尚长荣通过好友的推荐读到了《曹操与杨修》的剧本,被剧本中那个不同于以往的曹操所吸引,随后便带着剧本四处寻找合作团队,最后找到了上海京剧院。当时上海京剧院也在找本子,他们看了剧本,认为《曹操与杨修》这出戏确有独特新意,第二天就拍板决定排演此戏,并邀尚长荣加盟上海京剧院。7月,上海京剧院三团正式组成《曹》剧剧组,尚长荣饰演曹操,“言派”创始人言菊朋的嫡孙言兴朋饰演杨修。
《曹操与杨修》的成功,固然与剧本体现出的文学性离不开关系。它跳出了以往三国戏中刻画曹操的模式,以一对“刺猬的拥抱”刻画了人性的复杂。然而有专家认为,该剧除了剧本完整之外,还有舞台整体的完整,带出了京剧的新面貌。
该剧导演是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导演马科。武生出身的马科,曾经在上海戏剧学院跟随苏联专家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理论,善于把中国戏曲传统和西洋表演体系相融合,连通传统戏曲和当下观众的审美需求。不过他执导《曹操与杨修》却是一个偶然。当初选定的是另外一位知名导演,没想到那位导演临行前家中出现变故。当时马科在外地排戏,接到京剧院的召唤,坐着火车赶回上海,途中开始写导演计划,到下车时已经写了厚厚一本。
马科更是在该剧中把戏曲表演的程式优势,和西方戏剧的表现手法巧妙融合。以剧中曹操误杀孔文岱这场戏为例。马科将曹操梦中回忆当初杀孔融的情景和眼下对孔文岱的怀疑交替呈现在舞台上,观众先是看到一柄大斧落下,孔融一个抢背应声而倒,之后取下髯口站起,摇身一变成为孔文岱,高举大斧追杀曹操。人物的内心冲突和外部矛盾,由此得到了深化。
《成败萧何》:首演后的“挑刺会”连开三天
2004年,上海京剧院推出新编历史剧《成败萧何》,之后花了6年时间对其进行反复打磨。2010年,该剧在第九届中国艺术节上获得文化部“文华大奖”。在该剧出现之前,麒派代表作中已经有了不少萧何的形象,最著名的就是《萧何月下追韩信》。但《成败萧何》却刻画了一个更加痛苦,也更加复杂的萧何。
该剧策划人单跃进时任上海京剧院常务副院长。他说,自己当初被这个题材吸引,是因为感觉到萧何有中国士大夫的天下情怀。“我不希望把这样一个题材简单处理成皇权对知识分子的压迫,而是希望从萧何身上,展现出人物命运被历史潮流裹挟之后,如何做出自己的选择。展现人物的复杂性和历史的大方向,这应该是历史题材作品的使命。”题材确定之后,单跃进花两年时间查阅史记、宋元笔记、传奇小说等,几乎把有关萧何的材料能找的都找遍了,最后交到编剧手上的素材有42万字之多。《成败萧何》首演后,专家们给出评价:“有独特的文学品格,有继续打磨的潜质。”2007年,上海京剧院带着演出实况录像前往北京,专家“挑刺会”连开三天。随后问题来了:在如何处理萧何女儿萧静云一角的问题上,一半专家建议保留,一半专家建议删去。有人建议:请编剧按照专家意见,各写一个版本。
编剧李莉生气归生气,冷静下来之后对自己说:“权当是练笔”。两个版本写出来,拿到排练场上一演,发现没有萧静云影响剧情,可是有了萧静云又拖累节奏。单跃进这样形容自己当时看排练的感受:戏到了这里就像进了一个漩涡,原地打转,让人恨不得按下“快进键”。怎么办?整个团队群策群力,文学编辑负责精炼唱词,几位青年武生自告奋勇打磨练阵场面,终于使得难题迎刃而解。
舞台艺术需要依靠表演征服观众,京剧自然不例外。所以人们说,京剧是角儿的艺术。再好的戏,也需要演员将其直观地展现在舞台上。几十年来,上海京剧院以戏推人,以人抬戏,通过引进和培养,造就了一批在全国具有艺术影响力和票房号召力的名家名角儿。
尚长荣和陈少云:上海成就了他们的艺术高峰
今年1月,上海京剧院在国家大剧院举行纪念周信芳诞辰120周年专场演出,尚长荣和陈少云合演的《打严嵩》征服了北京观众。两位年龄加起来超过140岁的老艺术家,却在舞台上展现出了蓬勃的艺术活力。而巧合的是,这两位都是上海京剧院从外地引进的人才。如今,两位老艺术家都在培养后人:尚长荣手把手教青年演员排演青春版《曹操与杨修》,陈少云则正式收徒传授麒派艺术。
众所周知,尚长荣是凭借《曹操与杨修》与上海京剧院结缘的。而他年轻时的演出履历,大都是以架子花为主的传统骨子戏。他师从侯喜瑞,始终按照前辈的要求,以最灵活的方式使用传统表演技艺,对于每出戏、每个动作都要能够说出为什么。这也使得他能够早早便伫立在京剧舞台上。
排演《曹操与杨修》,是1988年的盛夏。排练场里没有空调,宿舍也又小又闷,夜里让人难以入睡。后来的尚长荣多次说:那个时候的上海,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物质条件也不好,是上海的文化氛围吸引了我。他和所有演员一样,按照导演马科的要求排练小品,分析角色,和主创们一起研究剧本。为了表现出一个不一样的曹操,单单是“笑”他就设计了不下7种。1988年12月13日,《曹操与杨修》赴天津参加全国京剧新剧目汇演,上演后一炮打响。尚长荣被称为京剧舞台上的“第7代活曹操”。
陈少云来到上海,则是1994年。作为麒派正室弟子,他被借调来沪,主演新编戏《狸猫换太子》,因戏结缘。1996年,48岁的他正式调入上海京剧院,随后遍访周信芳当年的朋友与合作伙伴,感受到了浓重的麒派氛围,这也造就了之后他的另一部代表作《成败萧何》。他在这部戏里不仅继承了麒派艺术在唱念做打上的一系列特色,而且在身段、台步、髯口、水袖等细节上加入了自己的全新设计。
陈少云是出名的拼命三郎——用他夫人杨小云的话来说,是一个为戏而生的人。在舞台生涯中,他一共出演了十几部新剧,而且每个角色都不一样。为了更好地揣摩角色,把握人物心理,陈少云找一切机会读书。家中的客厅、书房、卧室乃至洗手间里都放了书橱,读书成为他除了演戏之外的唯一爱好。都知道麒派艺术极其考验演员的全方位表演,他自己就曾经对记者表示过:一场戏演下来,比武生还累。在最新作品《金缕曲》中,陈少云扮演吴兆骞。结尾处,年近70的陈少云一个僵尸倒地,引发观众席上长达两分钟的掌声。之前演《成败萧何》时,他在戏中一跪,竟然直接导致前后韧带撕裂。而他在排练场上也从不偷懒,每次都像正式演出一样郑重其事。为了保持状态,他每天早上跑步锻炼半个多小时。
史依弘和王珮瑜:在上海的舞台上蜕变与成长
3月的第四个周末,史依弘和王珮瑜在东方艺术中心联袂上演了两出骨子老戏《武家坡》和《御碑亭》。两场演出平均出票率达到97%,充分体现了两位国家一级演员在市场上的票房号召力。与尚长荣和陈少云不同,史依弘和王珮瑜是上海自己培养出来的京剧演员。她们在上海的舞台上起步,一部戏一个脚印地蜕变与成长。
史依弘10岁进上海戏曲学校,学的是武旦。在指导老师张美娟的帮助下,跟着卢文勤转学青衣唱腔。按照卢文勤的要求,她每天抱着录音机听梅兰芳的录音,然后再由卢文勤进行分析和讲解。1989年,她在香港新光剧院第一次登台演出梅派戏《西施》,才唱了半句就引发全场掌声雷动。
然而,她转行梅派青衣的道路并没有就此一片坦途,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她在台上演青衣戏时,无论是台步、水袖还是转身,都脱不了武旦的味道。张美娟和卢文勤支持她,从日常言行举止培养她的梅派气质;院方也为她创作施展才华的机会。1993年,上海京剧院为她量身定制新编戏《扈三娘与王英》,她在表演中融青衣、花旦、武旦为一身,一举荣获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之后,她又与陈少云搭档,在《狸猫换太子》中扮演宫女寇珠;得到上海京剧院的支持,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改成《情殇钟楼》,除了主演之外,还担任制作人;她和谭盾合作多媒体交响音乐剧《门》;她主演程派名剧《锁麟囊》……在院团这个宽松的环境下,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大胆而踏实。
和史依弘相类似,女老生王珮瑜也经历了转行的过程。她最早学的是老旦,还曾凭借《钓金龟》获得江苏省票友大赛第一名,之后偶然遇上研究余派的学者范石人,转学老生——因为喜欢于魁智,当时她还误把余派当成“于派”。14岁,她进入上海戏曲学校,此前该校已经十几年没有招收过女老生了。入校之后,无论是体能还是专业课,王珮瑜都和男生一起上;每天起床后练功,因为年纪比同班同学大几岁,骨头也硬一些。但她忘记自己是个女孩,练到脸上毛细血管爆裂,常常满脸通红。毕业之后,她作为特殊人才被上海京剧院引进,自己定下目标:除了主角,别的我演不来。
众所周知,王珮瑜有过短暂的“出走”经历。回归之后,她和上海京剧院达成了和解——她循着自己的想法,做传统艺术的时尚演绎者,以打造个人品牌的方式把更多人领进剧场的大门;上海京剧院给她最宽松的创作条件。她建立自己的粉丝团,经常和粉丝沟通,发布自己的演出消息。2010年,她在天津和北京演出《乌盆记》,把相声、评书、京剧三种艺术形式熔于一炉;2013年,她在天蟾逸夫舞台连续十个月演出十场余派传统戏,出票率达到了97%。
专家访谈 把脉海派新编戏 下一个《曹操与杨修》在哪里?——访中国剧协副秘书长、戏剧评论家崔伟
30年前,崔伟是《剧本月刊》杂志的编辑。《曹操与杨修》的剧本,就是经他手发在了这本中国剧协主办的刊物上。对于上海京剧院这几十年来创排的新编戏,他如数家珍。在他看来,新时期以来创作的一系列优秀剧目,是海派在全国戏曲舞台上取得领先地位的重要标志。“这些新剧目不仅是创作成果,同时也使得海派京剧的艺术风格有了时代色彩和创新特质。”
在崔伟看来,上海京剧院在新编剧创作中的一个突出特点,是较早意识到了题材本身的历史感,以及这种历史感在当下现实生活中的价值。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曹操与杨修》。“这一点很重要。今天的人们进剧院看戏,还是需要看到一些文学价值。而所谓文学价值,就是指创作者的文化责任和文化思考。”
在题材的文学开掘、人物的命运刻画上,注重与当下观众的心灵碰撞,是海派新编戏创作中的又一个显著特点。崔伟以《廉吏于成龙》为例:“这是一个廉政题材的戏,但是它的艺术感染力不在于简单地弘扬廉政精神,而是在于成龙身上,展现了中国人的精神追求和民众的道德渴望。为清官戏赋予了很强的文学精神。”
崔伟也直言不讳地指出,相比于《曹操与杨修》《廉吏于成龙》《成败萧何》等作品,“从社会影响力和艺术力度上,上海京剧院近期的创作还有所差距。”在他看来,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前作起点太高,给超越带来了难度;但与此同时,“创作团队恐怕应该更加冷静地盘点一下,现代观众对新戏的欣赏需求有哪些变化,而我们的创作和这样的要求之间又有哪些距离。”
崔伟说,具体而言,上海京剧院眼下面临的新课题,是如何把今天的人们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感触思考,转换成京剧化的古典的表达。“京剧的传统就像一条河,各种支流汇聚而成,往下流的时候,总是还要有新的支流加入进来。这种注入,就是后代人对京剧的真正尊重。好的京剧艺术家,既要取,也要予。只有这样,京剧的前景才会光明。”
代表作品
《廉吏于成龙》(2003年首演)
导演:谢平安
主演:尚长荣、关栋天
取材于王永泰小说《清官于成龙》。全剧注重对人物平民化的人性塑造,求真情、求朴实,富有积极的现实意义,被视为“劝世之作”。2007年,该剧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有专家认为,该剧的艺术感染力不在于简单地弘扬廉政精神,而是在于成龙身上展现了中国人的精神追求和民众的道德渴望。为清官戏赋予了很强的文学精神。
《狸猫换太子》(1994年首演)
导演:董绍瑜、陈金山
主演:陈少云、史依弘
呈现京剧艺术纯粹之美。改编自20世纪上半叶的同名连台本戏。在创作中抛开了原先的宫廷争斗,而是把主题放在善与恶的较量上,着意刻画出小人物的人性与善良,成为一出《赵氏孤儿》式的作品。摇身一变的《狸猫换太子》将南派京剧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情节环环相扣,特别强调演员在唱念做打上的全面展现。以最著名的《金水桥边》为例,史依弘扮演的寇珠心存不忍,和陈少云扮演的陈琳商量,决定将婴儿藏匿在妆盒里送出宫去。就在各种惊恐慌张、试探掩饰中,陈少云的麒派技艺、史依弘的人物塑造能力得以充分展现,让人感受到了京剧表演的魅力。
《盘丝洞》(1986年首演)
导演:马科、贺梦梨
主演:方小亚、赵国华
根据《西游记》有关章节改编。可看性强。演员表演文武兼备,舞台画面争奇斗艳。在机关布景的运用上充满海派京剧的元素,融合了魔术、杂技、现代歌舞、电声音乐等多种艺术门类,寓教于乐,老少皆宜,为京剧艺术的推广开拓了一条新路。至今已演出五六百场。
有人说,懂得欣赏、感受京剧的独特魅力,是每个中国人都应具备的能力。京剧之美,美在一唱一念、一招一式,美在精致的脸谱、华美的行头,是中国文化最具象征意义的符号之一。
文汇报首席记者 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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