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虹
混沌初开的民国,由行业翘楚招商局领衔,大大小小的轮船公司争流长江。两岸很多年轻人因而新得一条谋生之路:长江航线养活了妇孺、改善了生活、打开了眼界,江轮的发展承载起家国的梦想。
祖父早年也由此走出家乡,开始了一辈子的“跑码头”。1992年的春天,刚过“一·二八”淞沪抗战60周年纪念日,有位来自江苏常州的老者通过旧通讯录上的老地址,辗转寻来拜访我的祖父:“我是张秀明,我的父亲原是上海大通轮船公司隆大轮船员……我想请您为隆大轮被日本飞机轰炸导致我父亲遇难作证言。”祖父闻言蓦然一惊:“我知道隆大轮的事,可我并不是隆大轮的船员,不过,我可以找师兄彭明海先生来写证言,他亲历此劫。”
时已八十多岁高龄的彭先生当年正是隆大轮船员。几天后他们几位长者相约在曲阳新村的彭先生家,一杯清苦的浓茶中,彭先生娓娓重提抗战初期长江上的那个血色黎明——
当时上海大通轮船公司1160吨位的志大轮、隆大轮和正大轮开行汉口到南京航线。1938年7月的一个夜晚,几艘江轮会同上海大达公司、三北公司的另几艘客货轮共同执行运送中国军队的任务。是夜,船队满载官兵从汉口出发,开往同处湖北境内的黄石港,航程约6个小时。凌晨船队抵黄石港后,即卸兵返航。又过了三个多小时,天色微亮,船队已返行至燕矶上游。这时,平静的江面上忽然传来隆隆的飞机声:只见三、四架日军轰炸机从东面飞来,在发现船队后,随即实施猛烈轰炸,没有防卫能力的商船四散而逃,长江上一片恐慌与混乱。
辽阔的江面哪有躲避的地方,密集的炸弹落下来了,志大轮船头中弹,船长试图冲滩自救——即驶上沿岸的浅滩强行搁浅来避免沉没,但不料这里的水比较深,船头直接冲撞到堤岸后又弹出,破损的船头随即下沉,没入长江南侧大脚石下的慈和港口:船首深深插入江底泥沙中,船尾高高翘出江面……
而隆大轮在逃离过程中,于长江南岸成功冲摊搁浅,此时,一发硫黄弹击中隆大轮烟囱前方部位,船舱瞬时起火燃烧,船员们眼睁睁看着大火将客舱烧尽……
轰炸中几艘江轮都有伤亡,船员携伤员一起撤离。隆大轮烧毁后,彭先生还同几名年轻气盛的船员冒险回船解下铁锚扛走。那时候通讯设备有限,脱险船员从陆路回到大通轮船公司驻汉口办事处报信。后曾执掌“江申轮”多年的陆文星老船长说:“我父亲的脚,就是在这次轰炸中受伤落下残疾,船员们把他从燕矶抬到武昌……”
汉口沦陷后,搁浅的隆大轮被日军掳走,拖至上海江南船厂修理,因客舱已毁,遂改作货轮行驶于连云港至日本长崎航线,用以掠夺中国资源。直到日本投降后,隆大轮才归还给中国,由大通轮船公司从十六铺招商局码头领回。而在长江燕矶江面,落潮时还可以看见沉没的志大轮船尾尚露出江面,后来逐渐没入江底。历经此次劫难的江轮老船员每当看到它,每当再次驶过这一江段,心中禁不住总会浮现出当年的血色黎明。
张秀明先生的父亲任职于隆大轮,罹难于这次轰炸。幼年失怙的张先生解放后在政府扶助下考入清华大学,就像那一个时代很多孤苦自立的孩子一样发展成长、工作报恩。他把仇恨深埋在心底,但内心深处的情感宛如地火,常会在岩石的缝隙里喷薄出滚烫的熔浆。退休以后,他在大江两岸收集日军长江暴行史料,在当时高涨的民间索赔大潮中,他想要去状告日本政府:“我需要证据。”
证据?——沉舟侧畔千帆过,抗战期间罹难的军舰民船有多少?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受征用执行任务而罹难的船员、蒙受的损失,压抑无告,欲哭无泪,后代人也一直不曾看到一个确切的甚至不确切的统计数据,固定证据的最佳历史时期已经失去,那段全民抗战的长江往事被泥沙深深沉埋,只留下长江老船员口口相传的苍凉回忆:那铭记国父孙中山蒙难经历的中山舰1938年10月在武汉保卫战中被日军击沉于金口水域;1937年12月起,中国海军拆除长江航路标志、阻塞日舰上溯长江,“通济”等8艘舰艇和二十多艘商船以悲壮的自沉方式构成江阴阻塞线;黄浦江上的渡轮被掠走;多少民族船王低价出售轮船,撤退川湘——中国的长江航运事业遭受重创,船员失业流落四方。
张先生最后问道:“几艘被炸的江轮,还有后话吗?”老船员记忆惊人:“解放以后,隆大轮又航行温州至福建航线,但因江轮不适于航海,存在风险,又调回上海至汉口航线。其报废后长期在上海闵行的黄浦江东岸码头作码头仓库使用。”志大轮的下文是多年后我查访到的:1971年夏,汉江航运局(后为湖北省航运公司,现为华中航运集团)启动志大轮打捞工作,是年秋出水。潜水员回忆说:“沉没三十多年中,志大轮基本上被江中泥沙埋没,仅剩船尾部的旗杆和些许铁护栏露出河床。”
时光流转,战争已经远去。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今天,那一代长航老人几乎都已故去。我翻找、重读祖父遗物中这一段关于隆大轮证言的往来书信,1992年春天的那个场景又一次浮现眼前。抗战烙印着那一代中华民族的屈辱和仇恨,岁月铭记下第二代中国人寻找证据的理性争取。鲁迅先生说:“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痛定之后,我看到了我的同龄人张纯如以《南京暴行》唤醒世人反思人类屠杀同类的罪孽;我也看到了历年来的涉日事件中用打砸抢烧来发泄情感的青年……孔子说不迁怒,我们在自警“牢记历史”,但是“牢记历史”如果被异化为深陷仇恨,甚至以复仇为借口去重燃怒火——那是痛定后的反思,还是重蹈暴徒覆辙的逆流?21世纪的中国人该做些什么?我想起了那一个春天里,祖父那一代长江人提到一个成熟而凝重的心愿:在万里长江的入海口,在海纳百川的临界点上,建一个“长江抗战纪念馆”,让后人铭记并反思这场浩劫,来面对民族和人类更长远的前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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