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郑蔚 赵征南
春潮迷雾出刀鱼。沪苏皖的人们都知道,与海刀、湖刀、陈刀相比,只有清明前夕的江刀,才对得起它“黄金鱼”的身价。
刀鱼又称刀鲚、毛鲚,体形狭长侧薄,颇似尖刀,银白色,肉质细嫩,与河豚、鲥鱼并称为“长江三鲜”。随着人们的过度捕捞和长江生态环境的恶化,刀鱼的数量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历了几何级数的骤降,“一网百斤”成为历史,“十网九空”渐成常态。
今年又有了新情况:3月初,在靖江江段的渔民就捕获了几条体重100克的“大刀”,这似乎是个好兆头,让渔民们对今年的刀鱼季充满了期待。但来自农业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的消息却不容乐观:崇明岛-南通江段久久未见刀鱼的踪影。刀鱼是江海洄游性鱼类,崇明-南通江段未见刀鱼,那靖江江段的刀鱼又从何来?有专家认为,这或许只是湖刀在长江现身。人们不能不问:这原本一江的刀鱼,究竟去哪儿啦?
连续三年来,长江刀鱼陷入量价齐跌却依旧无人问津的窘境。祖祖辈辈靠“渔”吃饭的渔民无鱼可依,只能默默祈祷“刀鱼归来”的奇迹出现。但他们内心明白:刀鱼满江的好日子是过去了。长江已经养不活那么多刀鱼了,刀鱼也就养不起那么多渔民。千百年来,长江、刀鱼、渔民,这三者的依存关系,正在发生从未有过的变化。
夜出长江,一条“大刀”没见到
“估计他们捕不到,我还是晚上再出去碰碰运气吧。”3月21日白天,靖江滨江村渔民周网宝没有和邻居一起下江捕鱼,而是在新港码头休息了一整天。
“不是前几天还说今年收成挺好的嘛?怎么说没就没了?”记者问。
“就3月1日刚开捕那一天有鱼,当时我把网放下后,以为又是像去年一样一个星期都见不到像样的刀鱼,可没想到,拉网时三条2两多的长江刀鱼出了水。都怪你们媒体,你们一吹,又把刀鱼给吹没了。”周网宝开起了玩笑。
长江刀鱼按重量的不同被严格地划成了三个等级:50克以下的叫“小刀”,一条能卖10元就不错了;50克以上、不足100克的叫“中刀”,500元一斤;最贵的是100克以上的“大刀”,今年比去年便宜不少,一斤最高曾卖到2000元,但很快就跌到800元。
“今年的刀鱼捕捞情况和去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去年‘中刀’多,今年‘大刀’的比例明显增加。”他话锋一转,“但刀鱼今年的量可能比去年还少。我昨天、前天一条都没捕到。哪像过去,一网就捞起几百斤。”
1959年,周网宝出生在靖江的一个渔民世家。从16岁起,每到清明前夕,他就跟着父亲去长江捕刀鱼。不过,那时所有的收成都要上交公社,月工资20元。
“要说苦,和文革时自己捕再多也无法改善生活相比,现在根本不算苦。上世纪90年代,长江里刀鱼还很多,一年捕刀鱼的收入从来没有低于5万元。”最让周网宝有“小康”感受的,是1997年儿子上大学要1万元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眼都不眨地交给了儿子。
“今年是最惨的一年。去年说刀鱼少,我还卖了6万元,加上从政府那领到的2万元柴油补贴,再扣除柴油、人工、生活成本的话,清明前后净赚了4万。今年到现在卖了1.6万,要是没柴油补贴,估计已经亏本了。”他说。
3月22日凌晨2时,造船厂的灯光将新港码头照得透亮,周网宝估摸着1个小时后要涨潮,就叫醒了妻子和3名工人,5个人一起出发。
十分钟后,借助渔船的探照灯,周网宝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绿色的浮标,这是航道的标志,“再往南,来往船只多就有危险了”。捕刀鱼时,每条渔船的作业区域都是分开的,靖江市渔业公司将各区域东经北纬标得清清楚楚,彼此互不干扰。很快,周网宝通过渔船的定位系统找到了自家的水域。
“受航道、码头建设影响,捕捞作业范围明显缩水,捕鱼不像以前两条船用流刺网,现在都是一条船,用的是定刺网。”周网宝介绍说,流刺网作业时,两条船相距200米,一起拉着竖直的网呈半月形逆潮而行2海里左右。现在航道拓宽,到岸边最近不过两三百米,流刺网捕捞障碍重重,他们不得不改成定刺网捕捞的方式。
与流刺网“主动出击”相比,定刺网则是“守株待兔”。赶在涨潮前,周网宝指挥妻子和工人分工协作,在渔网两端下锚,借助浮球和重物,用麻绳连接的渔网从上往下铺展开来。“我这个渔网长100米、高21米,由100多个小渔网拼接而成,要花千把块钱呢。现在长江垃圾越来越多,网容易坏,心疼啊。”5个人手脚麻利地布好了阵,只等落潮时收网。
早上7时,周网宝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段段收起的渔网。刚开始拉上来五颜六色的垃圾并没有让他分心,他急切地盼望着一条闪亮“大刀”的出现。可等到所有渔网收起,只见到了一条85克的“中刀”和五六条“小刀”。“哎,明天肯定会有‘大刀’的。”在惨淡的现实面前,周网宝只有期待明天。
过去“靠刀”,今后要“靠江”
“要是未来几天,江里还是没鱼怎么办?”周网宝有点沮丧,他觉得,老一辈的渔民年纪大了,如果上岸,没文化、没体力,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政府无法把上岸后的工作、生活安排好,他们还是只有捕鱼。“没有经济来源不行,我们不能光给孩子们添麻烦啊。”他说。
而周网宝的邻居、65岁的滨江村渔民龚林倒有着不同的想法:“没刀鱼,我可以捕其他鱼啊,可以帮别的船领航、修机器啊。长江能给我们提供的财富还有很多,只要愿意做事情,久经沙场的老渔民怎么会没饭吃呢?”
龚林一直叫周网宝“大老板”,称自己只是“个体户”,因为周网宝有条价值10万元、长17米宽3米的大船,证件齐全;而自己只有条长7米宽1米多、只值万把元的小铁船。靖江市今年共颁发长江刀鱼特许捕捞证82张,比去年少2张,小船是没有资格办理刀鱼特许捕捞证的。
无证船也能下江捕刀鱼吗?“当然可以,只要不去他们划好的水域就行,大家各捕各的,相安无事。”龚林说,他的网便宜,下江只能去水速较慢的地区作业。
那水速慢的资源不就少了吗?龚林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这几年都总结出经验了,一般而言,水速快的地方刀鱼多,可它们洄游也有累的时候,游不动了就会在一些水速慢的地方休息,那里刀鱼也多。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具体位置,这是发财的秘密,他们都不知道。我昨天就捕到了一条3两7钱的大刀,卖了700多元。”为了捕刀鱼,渔政部门罚款、警告他都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摸黑拨雾驶入风大浪急的长江,命都不要了,其他的更不重要。
不过,他不认为没了刀鱼就活不下去。第一条路是“打杂”,就是捕刀鱼的间隙去捕其他江鲜,像鮰鱼等也能卖出好价钱;第二条路是“领航”,经常有一些大船会从长江驶入新港码头,需要领航船的帮助;第三条路是“修机器”,老渔民一般都精通器械,帮码头来往的船只维修机器也可以赚一笔。“我前几天和几个朋友修了一个350马力的发动机,修3天,每天400元工钱,和捕刀鱼一样来钱快。”龚林认为,关键在于老渔民要学会从水中回归社会。“没人脉,谁知道你会做事?我能拉到活,都是平时喜欢跟人打交道的结果。”龚林说。
“最后一代渔民”,以变应变
“长江禁渔,对我们渔民的子孙后代来说,有益无害。现在的问题不是禁得太严了,而是根本不够严格,刀鱼能多吗?”浒浦渔港的渔民费建忠说,“禁渔的执行力度还是不够,有些地方紧,有些地方松,偷渔、使用违规‘绝后’渔具的行为依然存在。而且保护刀鱼不能只在洄游之后才去保护,应在源头上就开始遏制过度捕捞。”
浒浦渔港位于长江下游,再往东不远,就是长江口。一般洄游的刀鱼过了崇明岛最西端,体内就基本消除了咸味,浒浦一般也被看做“无盐”江刀的第一站。
这两年,为了多捕几条刀鱼,费建忠一出船就在江心待上七八天,今年捕到的刀鱼个头不小,但还是很少。“我还好,至少有柴油补贴。我一个卖刀鱼的朋友今年的日子更难过了。”
费建忠口中的朋友,是雨峰水产行老板陈良。5年前,陈良在浒浦买了一间小门面,做起了刀鱼买卖。“我以前也捕刀鱼。当时刀鱼行情不错,不过很多钱都被中间人赚走了,渔民又苦又累赚得又不多,我就开了这家店。今年刀鱼的价钱只有去年的三分之二,可卖得比去年还差。”陈良指着墙角堆起的泡沫盒说,我的刀鱼礼盒有6条装、8条装两种,去年3月卖了100多盒,今年只卖了十几盒,过去5天更是一盒都没卖掉。
“你再看那储存刀鱼的冰箱,以前哪用得到冰箱,筐里装点冰块,上面放上新鲜刀鱼就行,可现在卖不掉了。”陈良认为,这一切都是国家反腐压缩了公款消费的结果。
“以前‘大刀’被炒到上万元一斤,可来买的人还是有,他们不花自己的钱不心疼,只问有没有刀鱼,有就拿走,根本不讲价钱。现在公家不敢来买了,老百姓还是舍不得吃,来的顾客主要是一些小老板,他们会货比三家,‘大刀’2000元都要讨价还价。”陈良十分怀念过去一整天都要处理电话订单的生活,现在的门店安静得让他焦躁。现在的电商这么发达,将刀鱼放到网上销售不行么?记者登录某购物网站搜索长江刀鱼,可以看到很多店铺,但价格相差极大。去年,不懂网络的陈良也和儿子商量过开网店的计划,儿子几乎毫不留情地将他的美梦击碎了。“我儿子说,大部分顾客并不专业,有些网店就挂着江刀的旗号卖海刀、湖刀、陈刀,我如果这样做确实可以昧着良心赚取差价,但会连带砸坏自家实体店的名声;江刀保鲜期不过3-4天,禁不起长途运输和颠簸,更不可能支持退换货;最主要的还在于价格波动,对于正宗江刀而言,由于数量稀少,价格对捕捞情况非常敏感,一天会变换数次,可能顾客上午下订单是一个价,下午发货时就出现上百元的差价,怎么办?所以,开网店很难。”对未来,陈良显得很悲观,未来供求关系很难改变,明年店铺恐怕真要倒闭了。
实际上,已有不少渔民主动求变。除了从“靠刀”向“靠江”转型的龚林们,还有像谢飞一样的“年轻人”告别了渔民生活。说年近四十的谢飞年轻,不是开玩笑,在浒浦,他曾经是最年轻的渔民之一。用他的话说,70后是最后一代长江渔民,渔民又苦又累,连农民都不如,没土地,没宅基地,自家的渔村都会被指为违建,随时可能无家可归,别说90后,80后的渔民早绝迹了。
谢飞念过高中,算是渔民中难得一见的高材生,如今已在苏州一家外企上班。去年,他毫不犹豫地将父亲送给他的渔船卖掉,转而上班。“别看父亲捕了一辈子鱼,他也知道这个行当是做不下去了,卖船时他也很支持。毕竟,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谢飞认为,长江下游经济发达,企业众多,年轻一些的渔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经过各种技能培训后找到一份工作谋生、甚至创业致富,并不是天方夜谭。
“有些人不愿改变,可能不是不能改,更多的还是留恋渔民‘自由、来钱快’的特点吧。”谢飞说,“可现在不是没鱼了吗?我们70后男人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坐以待毙等女人来养吧。我们既然是最后一代渔民,就应该是最懂得改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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