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平来电,说起今年是她父亲杨可扬先生百年诞辰。我听了真是感慨万分。似乎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呢,怎么就要说“百年可扬”了呢?今年,唉,今年,本来不是与可扬先生还有个约会吗?
一下子,历历往事翻滚到眼前。那极清晰的一页页,不正是可扬先生九十五岁生日时的情景吗?我赶紧打开电脑,查找出当年的记载:
……都说木刻累人,既劳心又劳力,不仅要百刀千刀可着劲儿与木板较量,还要软硬劲并用研木蘑菇,磨呀磨呀磨……
好多年前,杨可扬先生想送我一幅版画,翻着画册问:“喜欢哪张?”我说《新年》吧,黑白的,见刀味,见木味。其实心里更是在想,套色倍费功夫,怎么好意思让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太操劳呢?虽然他精神矍铄。
可扬先生确实不见老。前不久,他去公园散步,忘记带离休证。售票员警惕地打量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先生,严肃且不容分辩地“请”他掏钱买票!太夸张啦,难道已晋“90后”的可扬先生,其相貌连七十岁都不够格?
可扬先生的乘龙快婿子虎兄来电,称可扬先生约见,晚上便饭,“就约了你和显功,没有外人。”
可扬先生笑嘻嘻打过招呼,折回书房,取出两个信封。怎么?聊天还发红包?
信封里各装着两帧木刻新作,画下一行铅笔小字写得刚健遒劲:“九十六岁所作,留个纪念”。子虎作口头注释:“老爷子亲自刻、亲自印,没容我帮一点忙。”
事情搞大了。想想吧,高寿九十六,随随便便刻上几刀都足以“见证奇迹”,何况静物是静物,风景是风景,神完气足:素雅瓶花蓬勃开放,古镇石桥木橹欸乃……一派清朗,何其宁馨,是世界纪录高质量的刷新!
“约见便饭”的“谜底”明朗化了:“今天是爸爸九十五足岁生日。小聚,不算做寿。爸爸说了,凡事不可张扬。”
咦,明明是拥有太多值得宣扬的业绩的尊者,明明“天赋人权”,先生大名即“可扬”,却“凡事不可张扬”。而环顾四周,一些莫名其妙的无聊家伙,偏放肆地张扬不休。世间事就是这么有趣。
可扬先生说话总是不多。其话正如其画,高度简洁概括。没关系,看他那双雄鹰般放光的电眼,是可以想见他翱翔的云霄的。不,其实很难。他刻在木板上的刀痕,比我辈踩在地球上的足迹还多。他以蓄积了近一个世纪的丰饶气势抵达的境界,岂是我辈所能妄想?
譬如说吧,谁能想到他那情感挚烈、意蕴深厚的艺术语言,竟然是从似乎毫不相干的子恺漫画化育而来的呢?他曾被寥寥几笔、生动传神的子恺漫画吸引入迷,仿效着去反映生活里的人和事,发表在《太白》杂志上。“是1935年的事。”可扬先生毫不含糊。
又譬如说,洲头桃花、巷尾红柿、山乡春秋、都市节奏……样样都刊刻得诗意盎然的可扬先生,居然曾在“飞行堡垒”恐怖啸叫声里,躲进小阁楼,兴奋地通宵制作迎接上海解放的木刻传单!“虹口小阁楼我还有点印象,很像《永不消逝的电波》场景的。”可扬女儿说。
再譬如说,周海婴恭请可扬座谈,连家人也大惑不解:老爷子怎么会与许广平、冯雪峰过从甚密?从来不曾听他说过呀……可扬微笑。曾经沧海的老水手,细波微澜,岂值一提?用得着一惊一乍吗?
我正伏在电脑上笨拙地敲字,门铃响了。是快递,是哈琼文先生送来他的新著。我翻动书页,新中国历史拍着彩色翅膀扑面而来。序言,恰是可扬先生所写。可扬援引冰心女士的话,赞誉哈琼文的宣传画“十分生动,看过就不能忘怀”。与时代脉搏步步相随的哈氏宣传画,牵出我无尽的追忆回想。激越,系之以感慨,嘹亮,继之以茫然……
哈先生居然也高寿八十四了,在可扬面前,却只能委屈做个小弟弟。这小弟弟是一部当代宣传画鲜活的历史书呢。大哥哥嘛,则是一部新兴木刻的活历史了。浩浩荡荡的中国历史长卷上,烙着他们意气风发的真挚挥写。如今,他们静靠藤圈椅里,漫步梧桐树下,喝喝茶,闲看云卷云舒,一点不肯张扬。
是,不可张扬。闹闹嚷嚷的那是肥皂剧呀,谁见过诚实的历史书扯嗓门、跳辣舞呢?
……重温当年情景,一个个极清晰的镜头,活像新近拍摄的纪录片。
就在那天生日晚宴上,子虎宣布:等老爷子一百岁,还是我们这八个人,还在此地,再次小聚。神采奕奕的可扬先生听了,满面春风,连连点头……
以可扬先生当时的身体状况来看,过茶寿似乎也根本不是个问题,直到他谢世前不久,医生对此也还深信不疑。
然而,可扬先生,您爽约了。
可扬先生呀,不要说子虎夫妇对您的离去难以接受,我,至今还一直在等着您的电话,等着您的稿件呢。
高山离人越近,越显出巍峨险峻,而崇高者却不是这样,显示的是平易可亲。
可扬先生不仅是版画界泰斗,更是对祖国美术事业满怀着使命感和责任心的大艺术家,他时刻关心着民族美术发展的动态和动向。对美术界发展中的偏差,他总有高屋建瓴的真知灼见。每有所见,他常常会写下言简意赅的随感,交付报刊发表。
可扬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大名家,我们又是熟人,照常人之见,他写了文章发来就是,在报社,收到像他这样的名家稿件,当然会立即安排、尽早见报,还巴不得他能多多赐稿呢。然而,他却从来不以名人大家自居,有了想法,总会先给我来一个电话,以商量的口气询问:我有一些想法,不知道对不对?用这样的题目行不行?或者,这样写是否会让报社、让你为难?……尽管有些画坛不良倾向令他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但他总是先要设身处地地为报社为编辑着想一番,找到最佳角度,随后动笔。
美德,如同柏拉图所说:“是灵魂的一种健康、美貌和良好习惯”。具有这种美德的作者,说实话,现如今不管是普通人还是名人,是不多见了。而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名人或非名人的蛮横嘴脸,却常有所遇。因此,看官不难想象,每次接到可扬先生的电话,我心里能不热乎乎的?他的美德如艳阳如春风,温暖着人心,熏陶着世风。
噫,对常人而言可扬先生算得是高寿了,而对可扬先生这样的美德者来说,九十多岁却是太短太短呵,一百岁不算长,二百岁也嫌太短。人世需要他。
文/戴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