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记者打电话来,问我现在买书感觉如何。我说一则以好,一则以不算太好。这是与从前比较而言。“从前”指七十年代末,我刚买书的时候,也就是“文革”以后,外国文学名著开始“解禁”的时候。今昔不同,首先在于如今在书店里看见一本想要的书,无须急忙掏钱,过上两三个月,照样还能买到。从前可不行,一本书错过,也许第二天就买不着了。只好从书店门口的“黄牛”手里买加价的,书本不贵,无非加三五毛钱而已,不过已是很大的百分比了。有段时间书店柜台一角备有两份报纸,一为《社科新书目》,一为《上海新书目》,可以查看即将出版的书,登记在卡片上。书到后,书店会把卡片寄来,凭此去买给你保留的书。后来无此必要,这项服务措施也就淘汰。现在到处都卖降价书,九折八折不等,网上价格甚至更低,赶上促销,还有半价的呢。
所以现在买书容易多了,也方便多了;然而当初那份儿乐趣,几乎谈不上了。乐趣在于得之不易;进一步讲,一时欲得而不能,也未始不是一种刺激,及至终于到手,则岂止快慰,简直是兴奋异常了——这里免不了有点坏心眼儿,即自己拥有而他人没有,很是得意,可以炫耀一番。相比之下,现在感觉可就平淡得很。所以虽然多年过去,打开书柜一看,哪本书当时在哪儿买的,和谁一起买的,仍旧了然于心;后来买的反倒有些模糊,甚至连买没买过都记不住了。此为个人感受,扩大来讲,也可以说是图书市场日渐萧条的一点反映罢。随便找出一本三十年前的书,开印动辄几万、十几万,还是一抢而光;现在的书不过三五千册,居然卖不出去。买新书根本算不上收藏,然而收藏亦必有一前提,即物以稀为贵是也。从这一角度讲,我觉得人们与其收集那大量发行的邮票,倒不如搜罗这种印数无多的图书呢。
记者还问我喜欢到什么地方买书。我说暂且没在网上买书,去的还是实体店,就近而已,只要是较大一点的书店,哪儿都无所谓。过去就不一样,不同的书店品种总有差异,出去买书,往往要跑几个书店。大洪兄与我是因买书而结识的朋友。他那时在工业学院读书,星期天进城买书,我们先在王府井碰面,然后去东四,北新桥,我到家了,他还要一路去交道口,地安门,新街口,动物园,首都体育馆和魏公村各处一转,才回到学校。有时再多走几步,则拐到西四,三里河或西单。其中不少书店今天已经不复存在。我尝说,如果要写三十年来北京书店的变迁史,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一段儿很少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过去有不少书是内部发行的,不知道门路,就无法买到。王府井、西四和新街口书店都有机关服务部,可以径直进去买门市不卖的书。最大的内部书店在西绒线胡同,管理并不太严格,自己写封介绍信,盖个随便什么单位的戳儿就行了。那里也是我们每周必到之处,有一次我买着马克·斯洛宁著《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十月出版),回家以后,一口气读完,居然已是黎明时分。此外东单三条西口还有一家内部书店,不过地方很小。王府井南口外文书店楼上,火车站对面邮局附近,也曾经卖过内部图书,而且不要介绍信,这两处连同东单三条那家现在都拆得无影无踪,提起来也很少有人记得了。我的一本《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便是在外文书店楼上买的,封底只署“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编印”和“一九八一年十月,北京”,并非正规出版物,当时这种书有不少。还有一套群众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印行的《古拉格群岛》,共三册,买到却颇费周折。因为上述胡乱开的便笺不管用了,须持有局级介绍信,长安街上那家读者服务部才肯发售。我赶紧四处托人,帮上忙的一位副局长不很放心,追问到底是什么书,我说是地理书,这才开出介绍信来。回想起来,当初岂止是买几本书而已,对我来说,一生的思想基础多少就因为读这些好不容易买到的书而奠定,所以对有关出版社、书店和卖书的人,不能不怀有几分感激之心了。
大洪兄和我每次买书都要仔细挑选,他最在意书角有无磨损,我则更讲究书脊是否平整,这习惯一直延续至今。过去买书困难,可供取舍的余地不大,而且没挑上一会儿,已经惹得售货员讨厌了。现在则要方便得多,几乎可以由着你的意愿挑选。一时找不到满意的,不妨下回再来,反正也卖不完。过去买书回来还要逐一修补,可能与装订普遍简陋粗糙不无关系,现在倒不大费这个劲儿了──多半是用不着,再说也不复当年兴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