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赤脚医生这个名词,大约是三十多年前使用的吧。我以为这仅是一个特殊年代的产物,没想到,近日在一家媒体上还看到有关报道,说是某地行医五十多年的赤脚医生,至今没有拿到乡村医生执行证,为此,七十多岁了还在复习迎考,作“最后一搏”,并且交了460元“报名费”。看了不免令人尴尬又心酸。
这使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见到过的赤脚医生。而想起时,脑海里首先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落日的余晖洒在村庄的上空,使平时显得破破烂烂的村落有了一点亮色和生气,绿树、野茅也染上了晚霞,在风中轻轻地摇曳,而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在村道上、草坡间追逐、打闹,像一匹匹小兽。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赤脚医生来了”,“赤脚医生来给我们种牛痘了!”我们抬头一看,果然看见村巷里有三四个背着药箱(有的还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走动。不知谁呐喊一声:“跑啊!”我们顿时像被惊动的鱼儿四散开来,有的很快消失在村巷的转角,有的甚至飞一样越过矮矮的墙垣,奔窜而去。我也逃到了打谷场上的稻草堆里。有一两个赤脚医生跟在我们身后喊:“别跑,别跑!”但他们基本上还待在原地商议着什么,接着是挨家挨户动员,守候。天色黑定下来,我们不得不回家,终于手臂上少不了要划上一两个小口子,滴上几滴药水,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疼。过了几日,手臂上就结出了蚕豆一般大小的瘢痕,这是赤脚医生留给我们的终身的印迹。
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是隔壁生产队的小爱,也是一位本家姐姐,我们互相都认识。她虽生于乡村,但因为读过书(初中毕业?),气质脱俗,又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身材窈窕,尤其是一双大大的眼睛,汪积着两潭清澈的泉水,而且仿佛总将要流动起来,含着盈盈的笑意,因此,人人喜欢她。我不知道她是哪一年就开始做赤脚医生的,只记得她们曾经到县里接受过培训。我有一次在县城里遇见她和她的同行结伴走在大街上,有说有笑地走来,而小爱的笑声尤其响亮。看到小爱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很羡慕,也在心里期待她做出一番事业。不知我为什么这么想,只是我觉得那么超凡出众的她应该如此。
可是,她回来后,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业绩”,博得很大的名声。她仍然默默无闻地生活着,承担着她的那一份责任:“救死扶伤”。所以,我常看见她背着药箱走到村道上,给患病的乡亲们拿拿药,给不舒服的孩子量量体温,也到孕妇那里问问情况,甚至帮助接生,或送临产的女人到医院。此外,稍稍突出一点的印象,就是她曾和隔壁大队的黄医生(也是赤脚医生)一起来我们村给一位中风的老人做针灸。她用纤细的手指拣起一根根银针,准确地扎到穴位,病人身上很快扎上了好多根针,扎得那么深,我看了都有些害怕,但她和黄医生——这位黄医生年纪大些,像是她的师傅——扎得得心应手,有条不紊,令我非常敬佩。
我们村跟小爱姐的村庄相距不远,她的家庭情况我大抵知道。她是独生女,父母年龄不大,又很健康、勤劳,所以家境在我们那里算不错的。因为没有儿子,她父母又抱养了一个男孩,比她略大一两岁,也已长大,成为一个朴实、敦厚的乡村青年。他们从小一块长大,是兄妹,但长大后,父母做主要他们结为夫妻。据说,小爱是有些不情愿,但她是个孝顺的孩子,父母之命难违,就同意了;原来是一家人,现在更是一家人了。不过,我那时就在想,从小为兄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一下子变成夫妻,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别扭吧。但我一点也看不出小爱有什么异样,偶或见到她,还是那样带着盈盈的笑,对妇女、孩子嘘寒问暖。
我从小身体还算顽健,很少跟医院医药打交道,直接跟赤脚医生接触的机会也不多,只有一次例外,便成为难得的记忆。那一年(大概小学五年级)夏天,我的背上生满了热疮,到了秋后,还不见下去,妈妈着了急,要我到排门(生产队)找满山大爹用艾草灸灸,或用别的土法治治;父亲则让我去乡卫生所看看,看了的结果是要打针吃药。吃药好办,打针要麻烦些,不能天天去卫生所,只好在上学的路上拐到小爱姐家,由她注射。小爱姐自然没有二话,于是,每天早饭后我先到她家打一针,然后再去学校。她家不难找,三四间土屋,外有一个小院。我第一次去时她的父母好像都不在家,丈夫在,也是认识的,很厚道的一个人,见到我客气地打招呼,就拿着工具在院子里干活去了。小爱姐还是笑吟吟的,很亲切,而且那时刚生了孩子,身上散发出一种母性的气息。她从里房拿出药箱,放在堂屋的桌上,取出针管,细心地敲碎我带来的药瓶,从里面汲取药水,让我伏到凳上,露出一截臀部,在我没多少感觉时就把药水注射进了我的体内。我道了谢,就离开了,一连五六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五天头上,我的热疮早就好了,可是我多希望能天天这样来让小爱姐打一针啊。
她的家与一般人家比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见到药柜什么的跟“医疗”相关的器物。在堂屋与另一间屋子之间有一扇玻璃做的墙壁,感觉有些稀奇。
以后还偶尔见到小爱姐,只是眼见她渐渐褪去了青春少妇的光彩,行医也似乎日益减少,更多是忙于农活,如买种子、化肥、农药或卖公粮什么的,会路过我们村口。我知道,她终于回到了普通农妇的角色。
当然,我上了大学以后,也很难再见到她。数十年过去,也不知她过得如何,是否还偶或行医呢?如果已不行医,也就不用去考什么乡村医生资格证了吧。
应该补叙一句的是:当年和小爱姐一起出诊的那个黄医生,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去世了,好像得的是肺结核。他大约是我们那里医术比较高明一点的,也有文化,我的父亲曾经多次在谈话中提到他,引用他说的话。他会针灸,但他对自己的疾病无可奈何。他的遗孀在乡中学里当炊事员,后来又嫁了远地的一名离过婚的中学教师。这个教师并不争气,人也很猥琐,婚后他们并不幸福,若即若离,好像最后也不在一起了。黄医生的儿子倒很争气,升学一路顺利,直到出国留学,现在美国。
我永远记得这两位乡村医生,永远记得小爱姐在县城培训时意气风发走在大街上的模样。一个人的青春岁月是多么美好啊,一次小小的机遇就可以激起一大片光华。
可惜,对于那时候的乡村里的人们来说,这样的青春岁月、这样的光华是太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