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黄浦公园建于1868年,也叫外滩公园,向来被认为是上海乃至于全国的第一座公共园林(public park)。其实,黄浦公园是当时工部局建造为洋人游乐的公园,而不是对一般中国人开放的,直到1928年6月才面向公众,因此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中国公园。
北京的中山公园开放于1914年10月10日,今年正好是它开放一百周年。从第一天就对所有的民众开放,因此中山公园才应该算得是中国第一座真正的公园。
中国古代讲究左祖右社,中山公园位于故宫的右侧,位置正是原来社稷坛。自1913年起,中山公园就开始了筹备工作,经过了近一年的修整清理,终于以“中央公园”之名在1914年正式开放。
朱启钤首倡公园开放运动
说到中山公园,必须提到曾任北京政府的内务总长、交通总长并代理过国务总理的朱启钤先生。朱启钤先生字桂辛,号蠖公,贵州开阳人。他是民国很有名的政治家、实业家和古建筑学家,同时,他也是个很具两面性的人。一方面,他曾是民国后陆征祥、赵秉钧内阁的总长,1915年又成筹安会成员,是拥戴袁世凯称帝的积极分子,洪宪称帝失败后曾被通缉;而另一方面是他又具有非常强的民主和民生思想。他积极主张旧时的皇家园林对外开放,让普通百姓享受到城市的园林生活;是他提出了“公园开放运动”,要将城市的一部分山水园林化。他懂古建,中国营造学社就是他创建的,梁思成、刘敦桢都是在他的指导下从事研究工作的,而中山公园正是在他的这种思想下实现的第一个城市公园。1928年北伐成功后,当时第一任北平市长何其巩将中央公园改名为中山公园,北平沦陷时期又恢复中央公园原名,1945年光复以后再改为中山公园。
开放前的中山公园十分凋敝破败,除了社稷坛之外,里面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么多建筑和设施。一进来南门便是大片的空地,进了戟门就是社稷坛,后面是拜殿,其他建筑很少。清末的社稷坛非常荒芜,太监为了捞些“外快”,甚至在里面擅自豢养牛羊谋利。在清理时,可以说是杂草荆棘丛生,粪便到处皆是,于是朱启钤动用了大量的民工和北洋军队清除。
中山公园自开放以来最大的特色就是集中了民国初年的建筑思想。1914年开放后,陆续按照朱启钤的思想在它的西南部设计了水榭和唐花坞,周围有假山,前面有个很小的湖,这都是社稷坛里原来没有的,也是朱启钤城市园林化的体现。例如唐花坞就是中西合璧的建筑,最能代表典型的民国建筑。此外,朱启钤也从其他地方搬迁了许多建筑到中山公园内。如圆明园在焚毁后,遗留的兰亭八柱被整体搬迁至公园的西南部。再有就是把兵部街鸿胪寺里的习礼亭也拆了落架,整体搬迁到中山公园靠中轴线西南一点的地方。1918年还从河北搬来了北宋的石狮,放在了坛门外。公园的董事会建在公园的西庑,朱启钤还一度在北部的大殿建立了公共图书阅览室。中山公园的每一处,无不渗透着朱桂老的心血。
“公理战胜”坊与格言亭
今天一进中山公园南门,就会看到一座汉白玉的牌坊,这座汉白玉的牌坊是很有来历的。它原来在东单大街的西总布胡同路口,叫“克林德碑”或者叫“克林德坊”。1900年庚子事变时,德国驻中国公使克林德坐着轿子经过东单,遭到清军虎神营的射杀,被虎神营当场打死。克林德这人在八国联军中地位很重要,也很跋扈。虎神营敢于对他开枪也是受到当时端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大学士徐桐这些极端顽固派的指使。当时两派的斗争很激烈,像朱祖谋等就非常反对这种极端而违犯国际公约的做法。由于拳乱的原因,八国联军公然践踏中国主权,这当然是一种侵略。但是在进行外交交涉中,对公使开枪也是违反国际惯例的。这一事件轰动世界。射杀克林德以后,八国联军尤其是德国在赔偿要求之外,提出建一座克林德纪念坊,上面题字就是“克林德坊”,建成后当时的醇亲王载沣(当时还没有摄政)亲自到克林德坊致祭、谢罪。
从1901年到1918年,克林德坊在东单北大街上立了十七年时间。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立在中国的这座牌坊自然成了中国人的耻辱,刚好中山公园开放不久,于是就把克林德坊移到了中山公园南门内,将“克林德坊”改成了“公理战胜”四字。
原来在1914年中山公园刚开放的时候,这个牌坊的位置原有个大理石的亭子,这也不是原来社稷坛有的,而是按朱启钤意见建造的,亭柱上镌刻有格言。这种格言亭或格言碑,朱启钤本来计划在北京建八个,但后来只建了两个,一个在东单的西北处,一个建在中山公园南门处,这是朱启钤动员军火买办、实业家、慈善家雍剑秋出资捐建的。雍剑秋在1918年之前住在北京,后来移居天津,至今马场道有他的故居,朱启钤在马场道也有住宅,我家从二十年代后每去天津也是住在马场道,与朱家和雍家父子两代(雍剑秋、雍鼎臣)都有过从交谊。
这个格言亭是八角形的,完全是仿西洋式建筑,也是最能体现民国初期的风格和朱启钤的建筑理念。后来要给“公理战胜坊”腾地方,于是就整个格言亭搬到了中山公园东北部,如今天进东门不远就能看到,这个格言亭还在。但是在“文革”中把格言亭的八条格言都磨去了,这八条格言是孔子、孟子、子思、岳飞、王阳明等的语录。
水榭与来今雨轩
中山公园的水榭建于1917年,建成后经常在那里举行画展,例如1935年举办了轰动北平的张大千个人画展。那正是张大千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在此邂逅了女艺人杨婉君,后来因此而成了他的如夫人。水榭一年到头不断举行画展,湖社、松风画会、齐白石、陈师曾、徐燕荪……1947年还在那儿举办了一次大型的北京画家联合画展。
1949年以后,那儿也还经常举行画展,我小时候经常在水榭看画展,不但有中国画展,也有西洋画展。“文革”前夕,水榭举办的最后一次画展是在1966年3月——“德国五百年名画展”,其中还有丢勒的作品,因此记得特别清楚。我那会儿上高中,利用中午时间在中山公园瑞珍厚吃了午饭,一个人去看德国五百年名画展。3月中旬春寒料峭,中山公园一个游人也没有,水榭没有暖气,冷得不得了,寒气彻骨,也正像当时的政治环境,正是山雨欲来之时,印象非常深刻。
中山公园有四处重要茶座,东南部最著名的是来今雨轩。为何叫来今雨轩,用的典故是杜甫的《秋述》诗前“旧,雨来,今,雨不来”的典故,今雨喻新朋也。来今雨轩是典型的民国式建筑,红砖房、歇山瓦顶,有廊柱,周围有廊子,房内有地板和护墙板,半中半西。来今雨轩是1915年建成,为的是便于公园董事会活动。匾额是徐世昌写的,署名“水竹邨人”。一开始是饭馆,分中西餐,中餐是淮扬菜,西餐是英法菜,但西餐生意不行,不久就关张了。中餐生意却还好。最著名的是中山公园的茶座儿,在半中半西建筑外面搭了很大的罩棚,罩棚底下能放几十张茶桌。
如果说,民国时期北京有一个地方是各个领域的名人都曾留下过足迹的,那么无疑就要数来今雨轩了。民国的大总统、国务总理、各部总长、次长等军界政界人物;无数文化界、金融界、实业界人物,只要来过北京的,几乎无不到过来今雨轩。梁启超、陈独秀,李大钊,王国维、鲁迅、钱玄同、郁达夫、徐志摩,包括到中国访问的泰戈尔等无一例外都到过来今雨轩。三十年代末的北平沦陷时期,有一个不太出名的京味儿小说家叫耿小的(耿小的一米八五的个子,很高,秃头,我在1988年还曾见过他)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来今雨轩是什么地方?那是“小国务院”,真是一语破的。在来今雨轩可以讨论国是,可以谈论艺术。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因缘》基本上是在来今雨轩写完的,鲁迅翻译《小约翰》也是在来今雨轩完成的。
来今雨轩在旧址营业到八十年代末,在那里经常可以遇见熟人,时不时就见有人起来握手寒暄,有时也能碰见多时未见的老朋友。来今雨轩的人员最庞杂,旧派新派参半;政界、金融界、艺术界各方面齐集;老中青都有;保守的、时尚的融为一体。当时游览的地方没那么多,中山公园又是所有公园中开放最早的,而且从位置来说是城市的中心。来今雨轩的茶座是春夏秋三季,没有周六日之分,永远红火,但到冬天就撤了。
除了来今雨轩,迤西墙一带,还有长美轩、春明馆、柏斯馨等三处茶座,董事会也在西边,当时朱桂老在开董事会之余,也常在这些茶座上坐坐,会会朋友。
我的曾伯祖次珊公1914年被聘为清史馆馆长,自然被朱桂老视为前辈。五十年代桂老住在东四八条。我家住在东四二条,他的哲嗣朱海北(乳名老铁)夫妇与我祖母一辈也是往来不断,其文孙朱文相曾是中国戏曲学院的院长,与我更是非常熟悉,可惜英年早逝。文相的夫人宋丹菊是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的女儿,也是熟人。不久前在故宫参加纪念朱家溍先生百年诞辰,又见到了文相的公子,我家和朱家可以说四代的交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