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星
如今可知东皋禅师(1639-1695)的两位古琴老师中,褚虚舟的名望远不能与著有《琴学心声谐谱》的庄臻凤(蝶庵,1624-1667)相比,其生平甚至无从稽考。日本香亭迂人《七弦琴之传来》云:“东皋谱中有其在中土从褚虚舟所学之曲。”(谢孝苹《旅日琴僧东皋心越》,载《雷巢文存》下册第1006页,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4月)东皋的日本琴弟子人见节(竹洞、鹤山,1620-1688)在一封写给老师的书札中,确有一言可以印证:“《石交吟》,特欲记虚舟老人之所作,如何?”(《东皋心越全集》第142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越是不可捉摸,也就越容易诱发好奇心,而好奇心又容易诱发想象力。比如人见节给东皋的另一封书札:
古人云,与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况又夜长月清乎!前夜所约《三才图会》合部八十策、《琴经》四卷并奉之,伏冀缓缓看之。虚舟老人卓超物表,有琴鹤之风,虽未一面,然如相识。若得一小像而与师共相对话,则可以发庐山之笑乎!唯期清兴之到耳。……(《东皋心越全集》第145页)
有人就独具只眼,从这封信里看出了东皋从褚虚舟学琴的具体地点以及一段隐秘的历史:
为什么要发“庐山之笑”呢?只能解释为东皋是在庐山向褚虚舟学琴的。
……反清复明无望之后,……(东皋)潜踪庐山“忘甲子”,跟着世外高人褚虚舟,著书学琴……
此外,东皋曾到过庐山,还有他的《庐山远公赞》、《虎溪三笑图》等有关庐山的诗佐证,容不再赘言。(范建寅《东皋心越的国内轨迹及艺术渊源初考》,载《东皋心越全集》第460-461页)
但就算东皋去过庐山,这里的证据也是完全不能成立的。且不说庐山不过是“远公”(即“虎溪三笑”中的主角晋僧慧远)的所在地,虎溪三笑不过是吸引了无数画作、诗文的题材,不必亲临故地,人人皆可题赞,“庐山之笑”又哪里“只能”做那样的解释!
既然这位学者提到了《庐山远公赞》《虎溪三笑图》,就应该想到,所谓“庐山之笑”,不过是虎溪三笑“避熟就生”的提法罢了。相传慧远隐居庐山东林寺,潜心佛法,送客不过寺前之虎溪。一日陶潜、陆修静来访,相谈极洽,且谈且送,不觉过虎溪。三人闻虎啸而惊觉,相与大笑。虽然经后人考证,陆修静后于慧远、陶潜百余年,此事绝无可能发生,但它寓意极佳,又赶上了三教合一的思想趋势,以致成为宋以来的极熟之典。“发生”在庐山的笑声,确乎没有比这更有名的了。
明白了这一层,再来看人见节的书札,毫无难解之处。在写此信的前夜,人见节与东皋畅谈到很晚,可能提到了《三才图会》与《琴经》,东皋想读,人见节随后呈上,并请老师慢慢看,不必急。东皋应该还向人见节大讲了一通褚虚舟其人,可能讲得生动,让人见节既钦敬,又“如相识”。于是,人见节动了请老师画一幅褚虚舟小像的念头,说来日若能和老师一起对着褚虚舟的画像聊天,如同三人对晤,畅叙幽情,必定乐而忘返。描绘了这一愿景之后,虽然年长于东皋,但作为弟子,人见节当然不便限定交画时间,只说期待老师兴致来了再画。这也是不催促的意思。
在后来的人文语境中,虎溪三笑有多重寓意。人见节所取,一是人数有三,一是相谈甚欢,都是故事最初始的元素,安有他哉!若谓人见节此函透露了褚虚舟的具体信息,也只有“卓超物表,有琴鹤之风”数字,形容的似乎是一个林和靖那样的出世隐者。今人的奇特误解,应当是挖掘新意的心情太过迫切所致吧。
甲午立冬后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