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2009年,父亲那仅有0.01视力又坚持工作了35年的半只眼也终于失去了光明。这个巨大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几乎把父亲击倒,一切都改变了。然而让父亲最不能接受和忍耐的就是再不能执笔,再不能伏案著述。
父亲决定采用自己口述、我们记录的方法来延续他一生对中华文化的执著与酷爱。那时节,父亲“一喉多声”,既口述“红楼关键词”,又为《千字文》宣义,同时这组赏析文字也在进行之中。这篇文字是2009年12月8日继《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后准备另撰新书的首篇之作。父亲再一次选定秦观作为开篇,除了对秦少游词的喜爱之外,还能窥见他做学问的伏脉与路数。父亲临终前几天还为我们口述了此书的大纲,可惜未竟,成为一大憾事。
——周伦玲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在拙著《千秋一寸心》中,首篇讲的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乃是少游秦郎之作。今者此书开篇讲《千秋岁》,又是“山抹微云秦学士”之佳篇,这纯系偶合,原无用意,但于此也可看出我对少游怀有一种文缘心境的情怀。可是,对这方面我也要先说明几句,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生平时代的共同之点,比如:前人评他“古之伤心人也”,我已引过;可是我自问衷怀并没有什么伤心之痛,像他那样执著而难以超脱;只能说是我很同情于他,爱他的词笔有一种韶秀之气,与众不同。《千秋岁》风格笔致若与《满庭芳》相比,显得风流稍逊而多了一些厚重与执著的感觉。此为何故?一时尚难说清,但有一点可以细心涵咏,便是这和《千秋岁》的词调、句法不无关联。
开头一句“水边沙外”之“沙”,我在别处讲过:本是吴人称河边淤积的细润之土地,特名为“沙”;恰与通常以为大颗粒的粗糙之土正好相反。这是第一义,需要辨清。第二,在古人诗词中,“沙”成为泛称之词,不一定非含纳本义的特点。例如:琴曲的名调有《雁落平沙》,还可以解为近水的地方大雁才喜欢。
可是,到了“新晴细履平沙”(秦观《望海潮·梅英疏淡》)之句时,这个“平沙”就是一般平地的意思了——这种用法全由平仄韵律而选择,与“平莎”、“平芜”、“平原”、“平川”……都是为了避用平声字而变通的结果,不一定非得有茂盛的草地不可;更有甚者,不明音律之理,错把平川的“川”写为河流,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应该想一想,听京剧《武家坡》薛平贵与王宝钏重逢后的那个唱词时遇到“怀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就是把银子放在地上,与河流全无交涉呀!
闲话少说。本篇从“水边沙外”写起,这“沙”却真是吴语的本意。在这儿,词人所感受的季节、气候,周围的环境、氛围就与干燥的地方有所不同——这是哪里?曰:城外之地区了。为何这么说?第二句点明:“城郭春寒退”。就分布而言,内城为城,外城为郭,词人点明这不是城圈之内,人烟阜盛、万家灯火。而这城外觉得春寒已退,和气将浓,这是江南芳春正好的时节了,所以下接三字的一联,你看怎样写法:“花影乱,莺声碎”,如此而已。可是,最好的艳阳春景已然芬芳满目、香气盈怀了。一个“乱”最为奇特,“乱”本非好字,而用在这里却大有妙趣,正如白居易诗:“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你看,这真好极了!只在此种地方才知汉字变化之妙——“乱”成为最美好的字眼了。不妨参看“红杏尚书”宋祁的名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人们纷纷议论,怎么把一个不好听的“闹”字用在词曲上了呢?而不能体会正是这个“闹”字,才把那花满枝头的春浓气息写得十二分饱满了。然后,你再看那个“碎”字,也是同样道理。这“碎”虽不能表示莺声委婉,却是群莺合唱的一片美景,就算自身不能感受,也已经入目盎然了。当然,这“乱”与“碎”,也包含了词人此时此刻的心绪感受。
词人秦郎开头写明了春寒已退之后,只用六个字、两小句略为点染气氛,就让你感到确实寒退春回了。可是他立刻便把笔锋一转,说是在这么好的艳阳美景之中,却感叹:一是飘零,二是离别。美景越美,心情越难收拾。飘零者,天涯游子百般不遂人愿;离别者,相思相念的人也正是多愁多恨的缘由中心。所以,常言借酒浇愁,我却连吃酒的心情都不复存在,而离别之苦让人衣带渐宽、消瘦憔悴,这就是词人常说的“沈郎腰瘦”的典故。再接下去,才把问题正面摆明:“人不见”,是全篇的眼目、命脉、精神。这不见之人是谁呢?不必多言,只看“碧云暮合空相对”就能晓然了然。这是词人牵挂于怀、不可时刻放下的一位有情之人,因为,他这儿又用了一个六朝诗人的典故,就是“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至此上阙完毕。
下半阙主题内容并无新鲜变化,仍然是良辰美景、别恨离愁交织在一起,不能排遣。但让你感到新奇的并非全无,这就是上阙先由美景而带动离愁,下阙是回忆美景良辰到目前的现实和情绪,笔法虽一致而次序上却让你感到有一个反正面的妙处。这个“反正”,就是回忆当年西池相会,补足了上阙未能交待明白的来龙去脉。那“殊未来”的佳人曾与他在西池同游时,坐在车里游遍风光——“飞盖”是带篷子车的比喻词。而“鹓鹭”何也?盖鹓者凤雏也,身份高贵,比喻目前怀念而不能相见之人。鹭是比喻自己如同水边闲散的鹭鸟而已。可知这种情缘回忆起来更觉百倍难得而伤情。
请注意,重申当时重会之人今已不在的主题之后,接下一联虽无奇处却很动人:清梦已断,朱颜也改。须知“清”与“朱”叫作“借对”或“假对”,因“清”仍含有色彩的因素,可与“朱”为对映之妙;不过我要说的更在那个“改”字不可忽略。因为,简单说来,也要回顾到李易山的名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玉溪首先用了这个“改”字,不可替代变易,然后才有李后主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才过渡到本篇秦郎的“镜里朱颜改”。你看,我们的诗人词客的灵心慧性,彩笔生花,是多么地令人感叹而又余音不尽、渺渺无穷啊!
词人纵笔至此,已到了曲调的煞拍之处,看他迤迤逦逦放笔写来,又如何收住呢?这就是需要绝大本领的要紧之处了。令人震惊而又难以想象的是,他竟然写出“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奇句,在我初次读时真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之感,以为秦郎的文学创造力如此不凡,超出我原先的想象;可是又一转想,他也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那“飞红万点”,还是从杜少陵的“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而来的。所以,伟大的是秦郎,也是杜郎,不过杜郎还没有点破一个愁大如海,而秦郎占了一步先着,因此也就实在非凡可贵之至了。
本篇首句“水边沙外”的“外”字,应压韵读作“未”音,这个道理说来也很有趣:北宋名臣范仲淹所作的一篇名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那个“外”字,就应该读“未”音,这是宋代汴梁都城人的口音,古人有所评论。我本人也还能够记得早先民间的俗曲,多有“王员外”这个名词,但是唱起来、听起来,实际都是“王员未”的,我一下子晓悟了,原来这都是宋代词曲的遗音。
诗曰:
红楼写道林如海,不晓词源何处寻。
今日秦郎怀妙笔,纷红万点海样深。
[注]
《红楼梦》中黛玉之父林如海,旧日评家以为是指他的学问广大如海之不可计量,我以前也无别解,但觉未必如此简单。后于北京大学讲《红楼梦》,一位同学递上纸条,上面写明他以为林如海之名乃是取自秦少游《千秋岁》,而与学问无关,实为痛惜花落水流之意也。我看了大为佩服,今采其说补记于此,可惜已不能记其名姓,深觉歉然。
汝昌记于己丑大雪节之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