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新月形池塘的西岸,地势陡直,即便是春秋涨水的季节,坡顶离水面也有两三米之高。就是在这方丈之间,翠鸟们会挖出好几个洞,直直的平行于湖面,一两尺深,能够塞进我们的拳头和手臂。翠鸟就在泥洞里安家落户,不声不响地加入到村落。只有我们这些熊孩子,偶尔会光顾它们的家。夏天的早上,空气清凉,池塘里映着朝霞,鱼儿冲浪的冲浪,吐泡的吐泡,搅水花的搅水花。我们穿短裤,光着上身,用手抹开睡眼,由荣华家门廊外的小土坡走进鸟儿喧哗的杉木林,穿过气味郁郁的青蒿丛,由瓦砾与草稞间绕到河岸,揪着藤蔓往下蹭,如果藤蔓不给力的话,一脚踏空,恐怕大清早,我们就得在清凉的池塘里“打鼓泅”,被端着筲箕前来洗菜的母亲抓个正着。
翠鸟先生与翠鸟小姐起得比我们还要早,忙着往池塘里叼鱼弄虾,所以当我们将手小心翼翼地探到它们光滑的土洞里,摸到的多半会是一个“空”——“空”总比有水蛇盘曲在里面强啊。运气好的话,会摸到鸟蛋,麻麻点点,暖暖的摊在手心上,与麻雀蛋其实很像,我们也是赶紧将它们放回洞里——燕子的蛋弄破了,都会得癞痢,如果弄破了翠鸟蛋,下场会更凄凉吧。我记得只有一两次,贪睡的翠鸟呆在它的泥洞里,被我搅醒,由手指间慌乱地冲出去,将羽翼光滑的触感和一点肢体的温热留在指肚上。翠鸟慌不择路地飞走,我也很沮丧,担心它不愿意再回它的家——在河岸上再挑一个合适的地方,以它们小小的身体,小小的嘴,重新啄出泥洞,这一项工程,就像父母们寒冬腊月里顶风冒雪,挑着箢箕去澴河参加修堤,也是非常不容易。
村中的鸟,大概可分成两类,一半是野生,一半是家养。家养的禽鸟里,最多的是鸡,几乎每一家,都会有一二十只的样子,由一只公鸡领着,巡视村庄,如同一个征战蚯蚓与蚱蜢的野战排。其次是鸭,每一家也会有二三只,白天鸭子们跑到池塘去划水,晚上回来,就与鸡群一起挤在鸡埘里。鹅倒是很少,我能记得的,也就是家富家曾经养过两头鹅,你看鹅可以用“头”来衡量,可见它一年上头,要吃多少谷子,养鹅划不来嘛。鸡也好,鸭也好,鹅也好,它们多半都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是在被追赶的时候,才象征性地撅起屁股,扇动着它们的翅膀,好像短跑的运动员听到指令枪,转换到冲刺的模式。这个大概也保证了它们,能够安分守己地生活在我们的村庄,觅食,下蛋,长肥,在年节里变成美味的肉食。而野生的鸟儿,麻雀第一,阳鹊第二,燕子第三,其他黄鹂、白头翁、布谷等,也偶尔可以在树林里看到,这些鸟,即便将窝安在我们的树林里、屋檐下,它们的心思,多半也是在田野里,在天空下,一旦不乐意,也会随时迁居吧。翠鸟呢?它不是家里老老实实的家禽,也不太像那些随随便便、来去无踪影的野生鸟儿。它们有一点像那些深山中的隐士,生活在人世的边沿上,村庄里鸟儿应答的婆娑世界好像跟它们没有什么关系。它们盯着朝晖夕阴的池塘,偶尔会因为寻找几条小杂鱼果腹,而由草树的阴影中迅疾地飞出来——夏天的很多早晨,我举着自己做的钓鱼竿在池塘边钓鱼,有时候它们会掠过我面前的水面,让我觉得,有一个伙伴,与我一样,也关注着池塘以下神秘的水世界。翠鸟长得多好看。小学五年级,看到金庸的《书剑恩仇录》,讲霍青桐“翠羽黄衫”,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翠鸟的样子,只是虽然一样的翠羽黄衫,翠鸟可没有霍青桐那样的刚强气概,由气质上讲,它可能更像喀丽丝吧。麻雀平平常常,阳鹊翘着长尾巴,穿着蓝褂子,燕子黑得俊俏,有一些黄鹂,也挺好看的,但美是要冲出庸常的啊,它要让人眼睛一亮,欣然有会,让看见林黛玉的宝玉心里轰响成一片:这个妹妹,我在哪里见过!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汉字中表颜色的字,多半是比兴的草木,但“翠”字,却是发源于这种鸟。据说,翠指的是翠鸟中的雌鸟,而翡是指翠鸟中的雄鸟。翡与翠有何区别,饶是我在池塘边站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弄明白,但现在收集翡翠的贵人们,应该有一些体会吧。这些雌雄鸟儿的名字,被借来指代汉语文化圈里最美的玉,其实也蛮有意思的。“翠”也被反过来比兴草木,白居易的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草木在春天返青,由萎黄中生嫩绿,真正说得上“翠”的时候,只能是在“人间四月天”,经过春雨的滋润,春晖的关照,阳春布下的德泽,才会令草木有翠微之光。而这种光其实是像那头叫“吉光”的神兽一样,一闪即逝,很快南风吹来,夏雨倾盆,沉瓜浮李,木已成荫子满枝的时节,草木浓绿一团,形容它们的色泽的,是另外一个精微的汉字:“苍”。我们的生命,难道不也是这样,由青翠苍黄,最后归于虚无吗?
所以“翠”是青春的色泽,如同老戏里,生末净旦丑中的“正旦”,崔莺莺,杜丽娘,美得短暂。说起来,正旦们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念做打,她繁复的头饰里,是一定要用“翠羽”来“点翠”,隆重地装饰起来的(穆桂英还在做山大王的时候,她头上插的可是野鸡的翎毛)。而这些翠羽,是活生生地由翠鸟的身上拔下来的。之前还看到过新闻,说的是为了保护翠鸟,绿党们要求京剧的演员们,再不要用翠鸟的羽毛做头饰了——以“点翠”的办法,造出一顶京剧与昆剧中正旦们披戴的凤冠,得猎杀一百多只翠鸟来献祭,将它们背部的羽毛取下来,一片一片贴到掐好的金丝里,粘入各种首饰的表面,得到“纹理自然”的幻彩,焕发“永不褪色”的魅惑之光。想到印第安人在美洲的丛林里,孜孜不倦地收集鸟兽的羽毛与皮发做头冠的习俗,我觉得京剧的凤冠恐怕也是蛮俗与古风的遗留——远古的时代,那些早上起来,去掏翠鸟窝的少年,除了好奇与恶作剧,恐怕还担当着去扯翠鸟的羽毛上交给酋长的任务——曹植的《洛神赋》里,就有“或拾翠羽”的说法,“翠以羽自残”果非虚言。好在现在来到文明时代,女人们“怀想永恒的青春”,多半移情“翡翠”,已经不太爱去拔翠鸟的尾巴了。那些爱上复古首饰的汉服党妹子,多半也是不吃狗肉的好绿党,同意用“烧蓝”的办法代替翠羽制作首饰——何况猎杀沦为保护鸟类的翠鸟,已经有牢狱的风险了。
扯远啦,回到我的乡村小池塘。这个“翠”字,不仅是印第安的酋长与中国的正旦们喜欢,乡下的女人们也爱的。我们村里女孩子的名字,不会像男孩子一样,按“字派”来分别,排成一个血缘的链条,所以取名也有特别的自由。“翠”是她们钟爱的一个字,村子里有:翠英、翠娥、翠华、翠红、翠苹、翠兰、翠枝、翠珍、翠玲,这些名字,拿到附近的魏家河、蔡家河、肖家河、肖家坝,站在村巷里叫,也会有不少女人出来应声吧。她们丢掉了将翠羽插到头上、贴上首饰的遗俗,也没有得到翡翠的好命,这样将“翠”嵌进她们的名字里,也算是悄悄藏下了一泓青春之泉?我姐姐的名字就叫翠红,绿叶红花,听起来好俗气吧?再想想《聊斋》中的小翠,《潜伏》中的翠平,东北的翠花们,大俗里,未必就没有大雅在。
等到她们出嫁,去往附近的村子,她们的名字,多半也会渐渐磨灭。我母亲、奶奶一辈的女人,多半会被“魏氏”、“肖氏”、“蔡氏”所代替,嵌到名字中的那些“翠”,那些“英”,那些“华”,那些“珍”,那些“秀”,会化作时间的尘埃,翠羽与翡翠的光泽永不消失,但乡村女子的青春多短暂——我不知道我奶奶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外婆的名字。村子里的女孩们,虽则出生在我们的村庄,与男孩子们一起长大,但并不真正属于此地。她们终将在青春鼎盛,大红大绿的“翠”的时刻离开自己的家,去另外的村庄,重新一饮一啄地开创另外的家庭。就像池塘边的翠鸟似的,有一天早上,你睁开眼睛,走向池塘,会恍然发现,它们已经迁居到其他波光粼粼的池塘。
而这些当日明镜一般的,由古老的云梦泽破碎而成的池塘,现在多半都掩没于荒草藻荇,为城镇商业链条传送来的塑料袋覆盖,还能生长出鱼虾吗?据说翠鸟以啄吃活鱼为生,也难在鸟笼里人工繁殖,即便躲过了从前的拔羽之灾,也不太可能以隐士与静女的身份,在池塘的边沿上生息。此刻回乡下,去田野中散步,再要遇到一只轻俊美丽的翠鸟,吉光片羽,掠过神光离合的池塘,恐怕也是千难万难了。
2014、11、20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