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见到王元化先生,是上世纪70年代末,在古北路附近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上海分社。从此,由相识到相知、相交。曾经,陪他穿过落满梧桐叶的衡山路,回到吴兴路的家中。也曾多次,在绿意盎然的衡山公园,随他散步,竟然跟不上他的步伐。更不知,有多少回,在他的寓所、客房、病室,随意漫谈。而每一次,将心装得满满的。“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远去的那一代文人的背影,还会归来吗?还会走近吗?
2006年12月20日,庆余别墅210室。
先生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有点累,但气色还很好。刚坐定,先生说:“兰英,送你一本书。这是我所有的书中印数最少的。”秘书小周拿来书,先生取笔签下一行字:“兰英同志惠正。”递书给我时,先生问道:“你看能不能宣传一下?”这使我有些惊讶。因为,与先生交往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有主动要我为他的书或者他的任何事作宣传。接着,先生又说了一句:“出版社倒是印了5000册。但是,现在谁还在读黑格尔?他们是冒了风险的。”
噢,原来,先生是为出版社着想,是为当下的“浅阅读”忧心。
我拿着书翻了翻,是先生新出版的《读黑格尔》。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纪念我的妻子张可。”我知道,这是先生半个多世纪以来,数次读黑格尔,写下的笔记和感知、思考等。为什么要写这行字呢?我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说:“这是张可于2006年8月6日去世以后,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她给予我很大帮助,我们相伴在一起,我的一切与她的奉献分不开。”
1956年,因“胡风问题”在接受了一年多的内查外调后,王元化先生被允许读书看报。正是炎炎夏日,他读起了艰涩难懂的《小逻辑》。这本三联书店1954年出版的黑格尔名著,今天还保存着。在最后一页,留有先生的几段笔迹:“一九五六年九月七日上午读毕。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开始很吃力,但越读兴味越大。深刻、渊博、丰富。作了重点记号,作了第一次笔记。”“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一日下午第二次读毕。此次历时二个多月,做了十一册笔记,共三百三十六面,约二十万字左右。”“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九日第三次读毕。”
显然,一本黑格尔的《小逻辑》,王元化先生起码认认真真,通读过三遍,并且做了几十万字的笔记。这本《读黑格尔》中所辑的《重读<小逻辑>笔记》,是1974年的,有54个页面。如果加之平时翻检、查阅,这本《小逻辑》,王元化先生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今天做学问的,不知还有谁如他这般用心的。在这方面,记得美学家蒋孔阳教授生前曾讲述一个故事:王元化为了写作《<文心雕龙>创作论》,特意翻译了《文学风格论》等西方美学论著。
那天,王元化先生说:“黑格尔的哲学,有一种无坚不摧,扫除一切迷幻的思想力量。我所经历的哲学锻炼,正是几次读《小逻辑》。它帮助我怎样去思考:即不要简单,要层层剥笋般。由此,自然而然养成一种沉潜往复,多面推敲,曲折进展的思维习惯。”
先生还说:“黑格尔的观点,有许多和中国的哲学是相通的。比如,《小逻辑》中的普遍性、特殊性、个别性,和先秦时期《墨辨》中的达名、类名、和名,和荀子的大共名、大别名、个体名等观点,都是共通的,强调事物的不同点,其间的微妙变化和相互关系等。黑格尔美学中的‘生气灌注’和魏晋时期‘六法’中的‘气韵生动’,也是在同一范畴,一个意思。”
学贯中西的王元化先生,在学术研究上,主张有思想的学术,有学术的思想。思想可以提高学术,学术可以充实思想。上世纪90年代,在学术界有一种共识:费孝通、金克木、于光远、王元化,是生存于现实世界的思想家,分别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研究领域,有着卓越的贡献,显示着领军人的姿态与作用。
这天,原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林炳秋、人民日报老记者章世鸿也在场,因此,谈得广而深。
他的思维跳跃式的,转得很快,忽然看着我说:“兰英啊,你是大手笔。北京有位青年演员,非常好,有点埋没了,你可不可以写些文章,宣传宣传?”说完后,他叫小周放一段唱腔给我们听。可惜,已不记得唱的是哪一折了。但是,演员在演唱中透露的那种大气和豪情,还记忆犹新。先生说:“这个演员比上海的女老生王佩瑜,还要有潜力,不仅技巧好,感情也好,非常到位。”随后,先生取出一张纸,写下这位演员的名字:孙青纹。
由此,谈到京剧改革。先生说:“京剧的三大要素:虚拟、程式、意化,改革不能脱离这些。现在,有些人搞所谓改革,偏离了三大要素,一味大布景、歌舞化。将来,这些人将是京剧发展的罪人。”先生又说:“中国艺术讲究含蓄,所谓‘言不尽而意无穷’、‘意到笔不到’等,都是这个意思。传统戏剧的‘魂’在演员身上。如果演员不去思考,不去创造,那就只能是提线木偶。常言道: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不入迷,不上瘾,就不会真懂。”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先生又说:“‘文革’中,毛主席特别喜欢听《四郎探母》,尤其是杨四郎探母这一段。为什么呢?我用这么一句话来概括:在交织着民族、国家、家庭的错综复杂的矛盾中,展现了真挚动人的善良人性。”他边说,边拿纸,写下这句话。先生继续说:“杨四郎被俘,匈奴对他好,把公主嫁给他。他又思念母亲、国家、民族,心情特别复杂、矛盾、无奈。剧本正是写出了这个。”
说到这里,林炳秋插话,讲述了另一则有意义的故事。他说,在《四郎探母》能不能公演一事上,特别佩服陈沂同志。1979年,陈沂刚来上海不久,在友谊会堂开会,有人递条子,问可不可以排《四郎探母》?这张条子是林炳秋传上去的。当时,他很紧张,为陈沂同志捏把汗。因为《四郎探母》不是在“文革”中被禁的,是在60年代就被禁了。当时,对《四郎探母》还未开禁。没有想到,陈沂立即回答:可以排演。台下一片掌声。
唉,先生,非常抱歉,我不是大手笔,您的嘱托,因为种种原因,我没能完成。
2007年7月11日,瑞金医院9号楼805病房。
这天和复旦新闻系学生钟喆同往。小钟是复旦大学的志愿者,在王元化先生患白内障开刀,眼不能看时,经常来为他读书读报。小伙子来时,只知道为一位长者读报,还不知道是元化先生。知道以后,深感自己是幸运、幸福的。从王元化先生身上,他也学到了许多。毕业后,小钟供职于新民晚报。
先生正赤膊,躺在床上吸氧。看到我们来,即起床去洗手间,洗漱完后出来。见他脸色有点黄,但精神还可以。他递给我一张复印的报纸文章,说:“唉,兰英,你看,误解我的意思啦。我很少批评人。但是有人喜欢利用名人的力量去贬低别人。大家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发表一些看法,谈谈观点,都是可以的。但是要形成文字,我是非常认真的。一般一篇文章,我都要改四五遍,酌之再酌,才拿去发表。”
原来,有一篇访谈类的请先生谈“三国”的文章,被人误解为先生点中了易中天的穴位。先生说:“易中天是《文心雕龙》学会会员。他到上海来,参加解放日报的文化讲坛,提出来要来看我。我们聊得很好。我怎么会去参加他们的争论呢?”先生是《文心雕龙》研究会的会长。
先生就“三国热”,谈自己的观点:“现在有人说,要把诸葛亮拉下神坛。我不同意。这些人不管事实如何,更不做研究,就是想吸引眼球。我在80年代就说过,平生最怕读两种文章,一种是惊天回视类的翻案文章,一种是意在求胜类的商榷文章。这不是做学问求知、求真的态度。诸葛亮不是没有局限性,但是他代表着一种精神,他的《出师表》是很能说明问题的。要把他待价而沽,说他去蜀国是为了谋一个高位,是缺乏说服力的。为曹操翻案,有些材料过于生僻、牵强,不足以说明问题。”
谈及当时的一些“演讲”热。先生说:“把传统文化讲得生动点、诙谐点,都无可厚非。但是,传统文化中有些好的东西,不要去抹杀它,不要去动这个根本。钱文忠说玄奘,还是不错的。把玄奘身上那种使命、理想、追求说出来了。玄奘去西天取经不容易,不仅艰难险阻,还有个人行为的孤独。在玄奘的身上,体现着中国人的舍身精神。做学问,不能为消费市场,吸引眼球,把原来好的东西都牺牲掉。如果,这些都没有了,我们还有什么?!”
小钟原是上海田径队中长跑运动员,话题转到刘翔。先生说:“刘翔真不容易,压力太大。要放在我的身上,顶不住,要疯掉了。”小钟说:“孙海平说。刘翔可以跑到12分85。”先生有点奇怪地问:“为什么要说呢?”小钟说:“孙指导也是低调的人。他说可以跑到,一般是行的。也许在内部训练时,已经达到这个目标了。”先生说:“凡事,我喜欢做了后再说,不喜欢先说再做。”交谈中,先生不断咳嗽,不断吐痰,又不断说:“我没什么病,很快会回到庆余的。”他说:“我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过。年轻时参加革命,是提着脑袋的,危险很大。有一次,日本飞机轰炸,我们趴在地上,飞机上,两条火舌喷下来,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叹了口气,说:“现在,有些人把钱看得太重,要那么多干什么?我的书,没有多少稿费。一本书万把元左右。”我问:“离休费一个月有五千多元吗?”他说:“不止,大概八千多,花不完。都交给小周,他管着。”
2007年12月1日,瑞金医院9号楼病房。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坐在床边,正与先生交谈。
一周前,我去庆余210看他。走时,他告诉我:“下周一要去医院检查,可能又要住院了。”我安慰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但是,他还是住院了,这是意料中的。没有想到的是,他再也没能出院。
看到我,先生笑着说:“兰英,你看机械主义到处泛滥,害死人。医院都成为检查医院了,天天要做很多检查。”还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我今天有点兴奋了,和纪霖说了许多。”
前一天,11月30日,是先生88岁生日。医护人员折了88个千纸鹤,张贴在病房里,还买来了大蛋糕,放了医院自制的幻灯片,热热闹闹地为他过了一个生日。看着千纸鹤,不知是感慨,还是对自己病情的预料,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句:“一个人太热闹了,这个人也就完了。”太深刻了!究竟,先生是一位哲学家、思想家。
他说:“我是喝19世纪作家和学者的奶长大的,在精神上是19世纪之子。这个传统的核心是:对人的命运的关心,对人的精神生活的关注,对人的美好情感的肯定。一百多年前,先人讲的问题,现在都还存在,有的还更严重了。”
因为,已与许教授谈了很多,怕他太累了,我们便早点告辞。出门后,秘书告诉我们,肺部、腰部都有阴影,情况很不好。许纪霖说:“他是一个明白人,应该清楚自己的病。但是,也有可能不愿意往这方面想,否则就垮了。”
2008年4月10日,瑞金医院9号楼病房。
此刻是上午九点半,先生躺在床上,蓝云正在给他读信。蓝云,是先生老友的女儿,从事文学研究工作。退休后,来到王元化身边,帮助处理一些工作。
先生见我来,招呼我坐一会儿,说:“这几天事多,来的人也多。”这时候,护士过来,为他输液。不一会儿,先生模模糊糊睡去,口中却喃喃道:“我还有很多事呢,我还有很多事呢。”
一旁的吴曼青,轻轻告诉我:“今天一早起来,就在校一篇稿子,有五六千字呢。几个小时下来,太累了。”吴曼青是上海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的工作人员。王元化先生是组长。他们有很多工作上的联系。
蓝云说:“情况越来越不好,心里真不好受。我一直把他当自己的长辈。天天有人来,还有从美国、日本、比利时、法国、荷兰来的。武汉的一些亲戚朋友,也来了。”我安慰道:“先生是幸福的,那么多人热爱他。”
一封先生在3月26日写给日本友人同齐仁的信,放在案几上,我认真细读:“我现在躺在医院里,已经有五个多月了,什么都不能干了。我说自己已经由一个精神人变成为一个生物人。但是,我是一个唯精神主义者。这样的生活实在过不惯,只能以隐忍赴之。我觉得我在治学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我热爱我的工作,像热爱我的生命一样。我只能说,我的记性比较好。现在还能回忆起四、五岁时童年的生活。你提到你最近看的那些书,我觉得自己没有作深刻的发掘,也没有作更进一步的阐发。做笔记的方法很有用,不要拘泥于形式上如何整齐漂亮,只要唤起记忆,能够点拨思想就行了。”
我的笔记本上只记着这些。有可能这是一封先生还没写完的信。而对于我,这是所看到的先生的最后文字了。
2008年5月9日,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
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王元化先生是一位温文博雅的文人,又是一位风骨铮铮的汉子。先生毕生的学术文章、道德文章,是中国学术界的一抹亮色,光耀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