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以妄为常”是老中医们时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语出《黄帝内经》:“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
幼时常听说那句上海老话“妄理十八条,正理只一条”。后来知道,凡事凡人,正理不止一条,而“妄理”却不见得没道理。
已故国医大师张镜人曾给我讲过一个清代名医陈莲舫为光绪帝治病的故事。
戊戌政变后,光绪被囚,终日忧烦,以致疾病缠身。御医轮番为他处方,但久治无效。两江总督刘坤一知道后,便推荐上海名医陈莲舫为光绪帝治疗。
陈莲舫为天子把过脉,感觉其病情并不严重,只不过是情志违和,心火上攻且滋补太过而致,便开了一纸健胃降火的方剂。
然而,当时的风气崇尚滋补,光绪亦不能免俗,接过处方一看,连说“不行不行,朕的身子太虚了,进补才对,方中须加人参”!
陈莲舫忽然明白“今上”为什么“久治无效”了,坏就坏在人参。天子胃纳差,内热重,再服人参,岂不火上浇油,前面的御医们何尝不知此理?但他们不敢违旨,病怎么治得好呢?皇帝要人参,不给,就是“欺君”;给,也是“欺君”,如是干脆“一欺到底”———好个陈莲舫,沉吟片刻即添了三个字,“煅人参”。光绪一见有参而且量还不少,便点头钦准。一旁药童崩溃了,退下急问,人参都煅成灰了,还有用吗?“就要它没用”!陈莲舫从容地笑笑,果然,几帖药下去,光绪帝就康复了,谁知道他其实是天天吃“灰”呢。
事实上,类似的“妄理”还救了李渔。他自己的《闲情偶寄》里记载,“庚午之岁”,瘟疫流行,他发着高烧,却想着杨梅,医生告诫家属,杨梅性极热,以患者之热证,吃一二枚就送命!
李渔是嗜梅如命之人,平时吃杨梅,一个人就可以吃一斗(大约时下一面盆),家里人只好哄他,说杨梅还没有上市,哪知道偏偏小贩这时叫上了门,家人只好以实对,那高热不退的李渔这时哪里还在乎什么医嘱,大喝一声,叫取杨梅来,一顿大嚼,居然烧也退了,病也好了。按“患者热证,吃一二枚就送命”的说法,李渔早就该“走好了”,真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医,不如无医”,《吕氏春秋》还记载了一个“以妄为常”的实例,更令人瞠目。
齐王患了怪疾,请名医文挚诊治。文挚诊断后对太子说:“大王的病肯定可以治好。但是,大王的痊愈,将以我的人头为代价。”太子大惊,问为什么。文挚说,此病须“激”。如果不激怒大王,病治不好;但一旦激怒大王,我岂不死定了。如之奈何。太子听了恳求道:“只要能治好父王的病,我和母后会以性命担保您的安全。”文挚见状便与太子约好诊期,但至时故意失约,只好约第二次,又失约。乃约第三次。问题是第三次他照样失约,齐王正怒不可遏间,文挚却昂然而入,鞋也不脱,大脚丫直接跨上齐王龙床,踩着齐王的龙袍,居高临下地盘问齐王病情。见齐王气得差点背过去,文挚仍不罢休,干脆直接讽喻齐王是无道昏君,纣桀再世,气得齐王暴吼一声,坐了起来,痼疾霍然而愈。但结局正如文挚所预见,他最终被齐王烹杀。
医圣孙思邈用药推崇“反、激、逆、从”,也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调兵遣将看似“妄理”,实为“至理”,如同韩信伐赵时的“背水一战”——粗看蠢极了,背水列阵,太悖常识了,其实是很高的用兵境界,比之文挚辱王,理则是一理,“疗效才是硬道理”,只是代价太大了。相形之下,那《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后疯了,若是常医治疗,无论消痞顺气,还是温言劝慰,一定药石罔效,只有其杀猪丈人的一记大耳光“逆袭”,他才能痊愈,代价只是五个手印。
“妄理有理”,看似深奥,实质也很生活很浅显,甲午年伏天,奉贤朋友招饮“羊肉烧酒”被我婉谢,因为羊肉是温热之物,不宜在春夏阳气偏盛的季节食用,若按中医“寒者热之,热者寒之”的原理,这种“大伏天偏吃大热之物”的“妄理”是彻底逆天的。于是,我的一个朋友替我去了奉贤,行前其寒湿很重,典型症状就是精神委顿,面色发白,舌苔发白,手脚长年冰冷,到了奉贤庄行,毒日头之下,羊肉一吃,白酒一喝,浑身大汗如注,似乎从五脏六腑涌出,比蒸桑拿还酣畅,回来唇红齿白,判若两人。
他挑衅地看着我,我只好尴尬地对其笑笑,说,还是妄理有理,其道理正在于以热制热,借汗排毒,将冬春隔年之寒、空调常年之湿,一鼓荡尽,故民间有“伏羊一碗汤,不用开药方”之谚。
是的,还是妄理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