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那个黄昏,当耀眼的晚霞渐渐淡下去,月亮迫不及待升上天空之时,我们的车还在美国40号公路上飞驰,距当天目的地:新墨西哥州首府圣菲,大约还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杨老师一边掌着方向盘,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她丰富人生经历中的一个精彩片段,我听得很入迷,时不时发出一两句感叹。忽然,她停住讲述叫了一声,糟了,后面好像有警车!
我一惊,从后视镜一看,果然看到了暮色中刺眼的红灯。再一看仪表盘,我们的车速竟然快到了90迈(miles,英里)!而那段路的限速是75迈,我们竟然超了那么多,一点儿感觉没有!
那一刻,我俩都傻了。
出发之前就有朋友警告我们,现在美国警察也要“创收”了,稍有违规,抓住就会重罚。于是这一路我们万分小心,连路口的右转都要停下来看半天。到新墨西哥州那天,是我们自驾游的第9天,从来没犯过事儿。有时看到其他司机被警察拦下了,还在车上偷着乐,哪个倒霉蛋儿啊。这下好,我们也成倒霉蛋儿了。
真不知这警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突然。
在警车尚未追上之前,我还是先说说此次自驾游的来龙去脉吧。
在我众多的尚未实现的人生理想中,有一个就是自驾游:开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很远很远的路,看很多很多的风景。这个理想产生于学会开车之日,可十几年过去了,始终没能实现。也许是因为没完没了的写作,也许是因为假期都回家陪父母了,也许是因为各种杂事缠身,也许是因为优柔寡断的个性,总之这个看上去并不难的愿望始终是我嘴里的一句念叨。
三年前,我受邀去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访问,认识了另一位访问学者杨老师。杨老师曾任贵州省旅游局局长,名副其实,酷爱旅游,而且是自驾游。记得我离开美国的前一天,在校园里碰到她,她说她刚一个人开车去了纽约。我无比羡慕地说,呀,我要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她马上说,没问题,下次你来美国我就陪你去自驾。当时我笑笑,感觉她是客气话,也没放心上。
等今年我再次访美,把行程告诉杨老师时,她真的专程从贵阳飞过来了!并且很明确地告诉我,就是来陪我自驾的。真是一诺千金啊。于是,在完成了此行的文化交流项目后,我便跟随杨老师,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一辆租来的小轿车(而不是我想象的越野车),一个有些老旧的GPS,载着我们,从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出发,去穿越辽阔的美国。一次对我来说非常难得的人生壮举,就那么平平淡淡地开始了。
前八天,我们已经穿越了八个州,从俄亥俄出发,经肯塔基,田纳西,到佐治亚。在佐治亚首府亚特兰大停留三天后,再出发,经阿拉巴马,密西西比,到路易斯安那首府巴吞鲁日,然后再到得克萨斯的休斯敦。又停留了三天。一路平安,虽然所走之线路,都属于美国的“欠发达地区”。当天早上我们从休斯敦出发,准备到新墨西哥州的首府圣菲,再在圣菲停留两天。好几位美国朋友推荐说,圣菲这个城市很值得一看。圣菲的全名很长,翻译过来是:圣方济的神圣的信仰的皇家城市。
难道这个皇家城市,要给我们留下难忘的记忆吗?
杨老师虽然有在美自驾的经历,但还没被警察追过。而我对警车的全部经验都来自美剧。在美剧里,警车追嫌疑人时,是一面闪灯一面鸣笛的,我们身后这辆警车却只闪灯不鸣笛,这让我困惑。所以当杨老师跟我商量是否停车时,我也拿不准,路上还有其他车在跑,也许不是闪我们呢。
但我们还是决定靠边停下,老实点儿为好。停下后,我迅速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后视镜里的警灯,以作纪念。杨老师提示我:不要乱动。按美国的规定,警察让停车时,车上的人不能下车,要摇下车窗,两手放在方向盘上,静等警察上前盘问。
我们俩就老老实实地靠边停下等警察,一会儿,一个警察走过来,弯腰,拿一把强光手电筒朝我们车里照,照了前面又照后排座位,对后排座位上堆满的行李及锅碗瓢盆看得尤其仔细,其情节跟美剧里完全一样。当他看清车内是两个中年女人时,表情明显放松。但还是板着脸严肃地问,知道你们超速了吗?请出示驾照!杨老师一面拿驾照,一面连连说对不起。警察看了驾照说,你们是中国人,难道你们中国的高速路不限速吗?杨老师说,当然限速。都怪我们在聊天,没注意,就开快了一点儿。警察说,开快了一点儿?都到90迈了(相当于145公里)!知道这条路限速是多少吗?杨老师做无辜状看着他,他很无奈地说,这条路的限速是75迈!杨老师又一叠声地说:Oh,sorry!Youare right!I’msosorry!(对不起,你说得对,我真的很抱歉。)
在杨老师出示各种证件时,我在一旁拼命出示讨好的笑容。我想这的确是我们的错,他要罚也只能认了。我甚至做好了掏钱包的准备。但警察在看过所有文件后,感觉一切合法,眼前的确是两个老实的中国大妈,他还是不解,问,你们开车从俄亥俄到我们新墨西哥州来干吗?杨老师说,我们听说你们新墨西哥州有几家博物馆非常棒,我们是来看博物馆的。警察的表情彻底缓和了,把驾照还给我们,又教育了我们几句,然后挥挥手让我们走了。
我们一边忍着笑,一边忍着油门,缓缓地稳重地再次上路。同时互相检讨,互相保证,以后再不犯这个错误了。很庆幸当时是杨老师驾车,如果是我,恐怕会更麻烦。一来我一口流利的汉语派不上用场,二来我是中国驾照。虽然新墨西哥州认可中国驾照,但在警察眼里,毕竟没有本土驾照来得靠谱。
出发之前我专门查了有关资料,美国哪些州是认可中国驾照的,结果让我很惊喜,多数州都认可。我就记住了少数不认可的,比如我们路经的肯塔基和得克萨斯,过这两个州都是杨老师驾驶的。在本国都是遵纪守法的,在美国就更要做好了。
经过这一波折,到达圣菲已是晚上八点半了。午饭就吃了两片面包,晚饭还没着落,真是又饿又累。却不料订的酒店出了问题,前台说没有我们的房间。杨老师打电话到订酒店的中介公司去交涉,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这时我深感自己无能,啥用场也派不上,于是就坐在一旁发微信,很开心地讲述了我们被警车闪灯追停的惊险过程。这一路上,我们一天跑八九百公里是常事,一整天吃不上热饭也是常事,我已不觉得有什么了。有个朋友留言说,感觉你好开心啊。美国真有那么好吗?我想了下回复说,这和地域无关,就是在路上的感觉让我开心。
真是这样,每天都很开心。我和杨老师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大声唱歌,虽然两个人都没有金嗓子,但快乐就是中国好声音。我们很后悔没带几个歌碟,不然的话愉快的歌声可以一路飞扬。没法唱歌时,我们就朗诵诗,讲故事,笑声不断。那一路,我成了讲笑话的高手,杨老师不断地说,我肚子都笑疼了。
从美国回来后,我在网上看到一条关于推崇极简生活的微博,突然就明白我为何开心了。那就是,在自驾游的二十天里,我们每天都过着极简的生活。
首先是想法极简:每天想的就是按时抵达目的地,有多少公里,大概要开多长时间;欲望极简:只希望路上不要出问题,能安全到达;信息极简:因上网不便,不看新闻不看微博,正面负面啥也不知道;人际关系极简:每天就是两个人相处,互相支持互相鼓励。偶尔相遇的人全部报以友好的微笑;穿着打扮极简:一直穿牛仔裤运动鞋,头上是一顶从西藏买回的土布遮阳帽,一盒普通的润肤霜加上一管防晒霜,用了一个月;用餐极简:早上在酒店吃点儿牛奶面包出发,午餐全在车上解决,就是两片面包加番茄黄瓜辣酱,再加一盒酸奶或一杯果汁,晚上则在酒店煮一锅面条。我们带了一个小锅一个电热水壶。一日三餐都以不饿死为原则,谈不上营养更谈不上美味;睡眠极简,因为太累,无论什么样的房间,倒头就睡,连梦都不做。
这样极简的生活,让我的整个身心都彻底放松,所有的烦恼都全部卸下,仿佛回到童年,无忧无虑,轻松愉快。如果不是老腰出了问题,我会忘了自己的年龄。当腰疼得厉害时,我就随便找一块平地躺下,放松放松,再接着走。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有个好同伴。我和杨老师总是互相表扬,我夸她聪明能干,她夸我快乐随和。每每遇到困难,我们总能随遇而安,比如没能按时赶到某景点,我们马上就调整计划,看看别的。对我来说,没见过的都是风景。以此为原则,就没有失望的时候。而杨老师,的确是我见过的少有的能干女人,她一路上身兼数职:司机,导游,翻译,摄影,还修车……关键是从来不叫累。以她的年龄,百分之九十都在家里含饴弄孙买菜做饭了,而她却做着青年男人都很少做到的事。与她同行,真是我的幸运。
我们的目的地,是美国西海岸最大的金融中心城市旧金山。
圣菲果然没让我们失望,这个城市的建筑是美国城市里独一无二的,全部由草泥墙木结构建成,没有高楼大厦,全是统一的西班牙村庄风格,在蓝天下呈现出古朴宁静的别样风光。而保持这样的建筑风格,是州政府在1956颁布的法律中作出的规定。
在圣菲游玩了两天之后,我们继续上路,去看大峡谷,那片被科罗拉多河切割而成的奇峰异石让我们惊叹不已;去亲临赌城,灯红酒绿的繁华夜晚让我十分不适;去环球影城看熟悉的电影场景,走上好莱坞星光大道却一点儿感觉没有;反倒是美丽的西班牙小镇圣芭芭拉让我们流连忘返,最后因为酒店太贵而遗憾地离去;在著名的一号公路上我们为海上落日惊叹,冒险停车迎风狂拍;在蒙特利的渔人码头,无比羡慕地看到一群群前来潜海度周末的人们;最终,在出发后的第19天下午,抵达了旧金山表姐家。安全圆满。
至此,我们穿越了美国南部和西部的12个州,行程4700余迈(约7600公里)。之所以用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作题目,就是因为真的走了那么多路,而云和月,也一直陪伴着我们。像我这样一个以本色写作的人,舍它其谁?
当我们结束旅程,去租车行还车时,迎来了无数的惊讶和赞叹!的确,这一路上,但凡得知我们是从俄亥俄开过来的,都无不惊讶。因为即使是美国人,也大多数没走过那么多个州。而我们不但走过来了,还毫发未损,人和车都完好(体重倒是减了4斤,但这属于良性亏损)。尽管买了全保险,却连个小擦刮都没发生。
我们很骄傲地笑着,与灰尘扑扑的小车合影,与车行挥手告别。我跟杨老师说,我们这也算是为国争光了吧。杨老师说,至少是为中国女人。我说,至少是为中国大妈。
的确,我们俩,平均年龄六十。
2014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