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泱
在轮椅和病榻上,与病魔抗争了四年多,陈梦熊先生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段时间来,不见报章有片言只语。我想,世俗一点的说法是,他的名头不够大。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生前就无所求,何况去世。但我总觉得犹如冬天的降临,稍感寒凉。可以称梦熊为藏书家、鲁迅研究专家、现代文学史家等。但我以为,他终日耐得寂寞,在故纸堆中苦读,是“板凳要坐一世冷”的史料考证家,这个“家”,是我杜撰的,其实是如同昔年的阿英、魏绍昌那样,默默做着钩沉考释之类的活计。
早时,知道陈梦熊先生藏书甚多,我需要查一些资料,不去“百度”一下,也不去图书馆办繁琐的手续,偏喜欢到梦熊家查阅。常去常来,就自然会生出不少感慨,梦熊是我见到为数不多的真正爱书之人。我粗略估算,他的藏书在万册上下。这些书有两个特点,一是每本书均用牛皮纸包装,像小学生包教科书那样,包得整齐、严实、干净,还在包装的书皮及书脊上,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上书名及作者;二是每册书的扉页下端,都钤上一枚“熊融藏书”(笔名)的藏书印。近二三十年中,他搬了六七次家,可珍藏的书籍、友朋的信札都完好保存了下来。这甚为不易。翻阅着这些新若未触、保护完好的旧籍,不能不令人陡生敬意,心中叹道:每本书都凝结着他的心血哪!
梦熊1930年出生于上海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家住城西狭窄弄堂里的旧工房,也就读于弄堂内的小学。由于学校大多是贫寒子弟,老师通情达理,为了减轻家长负担,开学之初,就写出课本名称,编者及出版书局等,学生可以自己去旧书摊廉价淘得,不必购买新书。这样,他就在下午放学后,与几位家境困难的同学,结伴去附近的旧书摊找课本。所幸校门对面就是旧书摊集中的卡德路(今石门二路)、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交汇处。在旧书摊上寻寻觅觅,他与同学们很快就淘到了所需的旧课本,皆大欢喜。
由此,在课堂之外,梦熊又多了一个去处,那就是淘旧书,这是由淘课本引发出来的淘书兴趣。每天放学以后,甚至中午课间,他就与同学三三两两去旧书摊闲逛,尤其是五颜六色的文艺杂志,更吸引他,只要想看,就可以随便翻阅,如不损坏杂志,摊主是不会责怪的。有时见到内容喜欢、价钱低廉的杂志,也会买几本回家慢慢看。这由淘书而衍生出的阅读兴趣,就一直伴随着他一生。
一年后,梦熊转学到静安寺附近的一所中学,这里又是旧书摊成堆的地方,让他犹如“老鼠掉进大米缸”,从文学杂志到新文艺书籍,淘书的范围更大了。记得,一次他淘得开明版的巴金小说《家》,欣喜不已,晚上躺在灯光暗淡的二层阁楼上,通宵读完了这部书。第二天在学校里,还与同学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书中的人物故事。之后,他对文艺的爱好由阅读而开始试笔写作。他后来回忆说:“巴金是我走上文艺领域的领路人。”他还与几个爱好文艺的同学,利用寒暑假,到颇有名气的四马路(今福州路)、城隍庙一带淘旧书,那里不但摊位多,品种杂,旧书的档次也更高一些。由此,开阔了他的知识视野。
在淘旧书的过程中,梦熊还遇到不少人物呢!抗战胜利后,地下党翁逸之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就在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开了一家旧书店,以书店老板的身份作掩护。当年梦熊也去这家书店淘过旧书,却不知翁的真实身份。后来有人告诉他,翁是画家,又会写作与编辑,与另一地下党沈子復等还编辑出版《月刊》杂志,解放后一直在美术出版社任编辑。可惜陈梦熊与他没能联系上。
还有一位许和先生,也是由书结缘。梦熊在1948年的某期《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此人需补配这一杂志的缺期,正巧手头有几册复本,就转赠许先生。这样,他和许和相识了。许先生是美孚洋行的高级职员,却是新文学的“发烧友”,两人相见恨晚,成了忘年交。许先生住在南市一幢老式洋房内,家有妻儿,儿子比陈梦熊略小些。他常邀梦熊去他家玩,这让梦熊大开眼界。许先生家里书柜、写字台上,满是新文学书刊,不少属珍稀版本,还有成套的《逸经》《宇宙风》等杂志。谈起文坛,许先生滔滔不绝,对周作人、俞平伯、废名等如数家珍,十分熟悉,似乎他不在洋行工作,倒像一位文学家。他与梦熊有时一起去淘旧书,有时抄几本书名,就托梦熊帮他去找找。两人曾有开办一家旧书店的打算,终因找不到合适门面而作罢。
对旧书的嗜好,一直延绵不绝。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梦熊仍是旧书店常客,每见旧书店,必进无疑。一次,他去看望亲戚,见弄堂口有一家旧书店,就进去转转,配到久觅不得的《民国人物传》第五集,大喜过望。遂与店中一位长者闲聊,得知他是上海旧书店的退休职工,因女儿残疾,申请开办了一家旧书店,让女儿能自食其力,做父亲的给予业务指导。谈兴正浓时,长者说起,“文革”前曾借用过陈梦熊的一本书,至今还存放家中,说完取来递给梦熊,果然上面有陈梦熊一位同学的签名。由于在旧书店浸淫甚多,梦熊熟悉不少摊主,时过境迁,偶然碰到,便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除了去旧书店,梦熊还常常去图书馆查阅各种文艺书刊。抗战胜利后,他常去设在四马路上、与工部局交响乐团相邻的上海市立图书馆。以后图书馆迁到逸园,复迁南京西路人民公园旁,又迁到现在的淮海中路,陈梦熊就一直紧随不舍,是“铁杆”的读者。在那里他有幸结识了顾廷龙、潘景郑、瞿凤起三位版本学专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上海建造了新中国第一家人物博物馆鲁迅纪念馆,梦熊就从研究鲁迅着手,进而入手现代文学的考证与研究。六十年代初,他在研究中有疑问,就写信向周作人先生请教,周作人先后函复有十一次之多。不少关于鲁迅和周作人生平及著作上的悬念,经当事人周作人的点拨,他豁然开朗。半个多世纪来,梦熊埋头耕耘,不问收获。直到2004年,终于“双喜临门”,出版了两本专著,即《﹤鲁迅全集﹥中的人和事》和《文幕与文墓》。他参与《上海四十年代文学作品系列》(八卷)、《上海抗战文学丛书》(39种)、《上海孤岛文学回忆录》(上下)等大型丛书的编辑工作。他的《鲁迅杂文四篇发现时的考证》《鲁迅残简三则》等一系列鲁迅佚文佚诗的考据文章,在学界颇有影响。黄源先生评价说:“这些年来,陈梦熊同志就在业余时间,从事这艰难的工作。经他发现和考证的佚文,有十篇,证实确切可靠,大都收入十六卷新版的《鲁迅全集》中”。梦熊的研究成果,由此可见一斑。而这些考释成果,大都得益于他千辛万苦淘来的丰富藏书,以及到各图书馆的寻觅摘抄。
多年前他患了髋骨症,动了手术后,就离不开轮椅了,从此与旧书店、与图书馆渐行渐远。后又两度突发脑梗,不得不中断学术研究与写作。然而,作为一个学人,他仍每天阅读不辍,了解文坛信息,着实让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