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外出,遇见不熟悉的人问,你哪里人? 我会迅速回答,浙江人。浙江哪里? 稍稍犹豫,答,祖籍嵊州,生在杭州。那你是从杭州过来的吗? 不是,我从成都过来的,我现在在成都。怎么跑到成都去了? 在成都读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成都了。可是你的口音既不像成都人也不像杭州人,像北方的。这个,是因为我曾经在石家庄生活过七年。你怎么会去石家庄呢?
普通的寒暄,眼看着就滑向“痛说革命家史”了。一般来说,我会用一句话打住:唉,说来话长。
如此,我写“双城记”的话,先得做选择题:是嵊州和杭州 (曾在嵊州生活3年)?还是杭州和石家庄 (曾在石家庄生活7年)?是石家庄和重庆 (曾在重庆生活9年)? 还是重庆和成都 (已在成都生活36年)? 亦或者是成都和杭州 (累计在杭州住过6年左右)?
没有标准答案。相对准确的,应该是成都和杭州了。因为它们各占了一个最:成都是我居住最久的城市 (已超过另四个城市的总和),杭州是我到过最多的城市 (粗略统计有七八十次)。
父亲在世时常说,你运气好,占了两个天,四川是天府之国,杭州是天堂。的确,无论是成都还是杭州,它们都是好地方。在很多排行榜里,你都能看到它们的名字。比如经济最发达的城市,生活最休闲的城市,或者最具幸福感的城市。可是我自己并不觉得,似乎它们的荣耀与我无关。在杭州聊天时我经常会说,你们杭州,我们成都。在成都讲话时我经常会说,我们杭州,你们成都。我并没有特别偏爱哪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它们还都是好“肉”。
在外地,只要我说我来自成都,必会听到如下表扬:成都是个好地方呀。太喜欢成都了。成都东西好便宜,好好吃。反之,如果我说我是杭州人,则会听到如下表扬:杭州太美了! 交通秩序好好,汽车要让行人。西湖边都有免费wifi覆盖。
当然,杭州毕竟名气大,或者说成名早,更有优越感。记得我刚到成都上大学时,每每回杭州被人问起在哪里时,都会引来同情的目光:你怎么会跑到四川去了? 赶快回杭州来吧。我说成都很好的,不比杭州差的。杭州人不信。在他们眼里杭州才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心平气和地说,论风景,肯定是杭州胜一筹。单说杭州的水,估计没有哪个省会城市 (加上直辖市) 能超过杭州。杭州有五水,海 (杭州湾),江 (钱塘江),河 (运河),湖 (西湖),湿地 (西溪湿地),样样齐全。近两年回杭州,曾和姐姐一起走过其中三水:西湖,运河,西溪湿地,每次都走上万步,一路看着风景,真是惬意。我们还计划去走钱塘江。杭州湾就算了,一“湾”要“湾”到东海里去了。
更傲娇的是,杭州不止有水,还有山。山不在远方,就在身边。很多人家推开窗户可以看到山。姐姐家出门几步就可以上北高峰。西湖边上,无论是南山路还是北山路,随便一弯,就可以钻进山林。平湖秋月有一著名楹联:“卷帘相见,夏日清风冬日日;推牖而入,前山明月后山山”,完全属实。
记得那年参加文汇报笔会,在西湖的一条船上开研讨会。我站在船边跟朋友说话,忽然看到眼前的黛色山峦,层层叠叠百褶裙一般没入云端,感觉自己不是在湖上,而是在山中。那一瞬间还真有些动感情:我的故乡实在是太美了。曾有朋友问,你叫山山,是不是因为你爸爸修铁路,老是在大山里转? 我说不是的,我的山就取自杭州。杭州有很多山。朋友包容地笑。我急了:杭州真的有很多山,虽然不高,但都很美。你可以去梅家坞赏桂,你可以上灵峰赏梅,你可以爬城隍山看雷峰塔,你可以去虎跑山喝龙井。南高峰,北高峰,莲花峰,五老峰,南屏山,天竺山,青龙山,紫阳山,无一不是风景。
对了,还有飞来峰,那里有著名的灵隐寺。而通往灵隐寺的路是我的最爱。2013年父亲病重住院,医院就在灵隐路上。一次次的往返,一次次的被它抚慰,焦虑和悲伤逐一被它分担。真的,那条路实在是太美了,路两边的树林茂盛到让人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风景画,希施金的,列维坦的,萨夫拉索夫的。高大的挤挤挨挨的树木感觉从来没被人碰过,一直在安静地自然生长,落叶已没脚踝,散发着神秘的气息。我总是侧脸看着它们走路,有时也停下来静默伫立,暗想,也许另一个世界就如这片树林般宁静丰美吧。心里便不再那么害怕。试想,如果我从医院出来,陷入的是车水马龙的大街,那焦虑悲伤的心情,定会成倍的增长。
在城市的中心拥有这样的树林,这样原生态的野地,也许只有杭州吧? 所以,每当外地朋友让我推荐杭州景点时,我总是说,别光游西湖,去山里转转,去西湖边的树林里看看。
至于西湖,它就是我的老友,每次回去都看它一眼,只一眼就够了,心里是温热的。从5岁离开后,我像探亲一样一次次的去探望它,也让它看看我,别忘了我。我们就这么在彼此的探望中走过年年岁岁。不同的是,我变成大妈了,它却美丽依旧。
所以,2015年网上评选中国最美城市时,杭州排名第一,我一点儿不奇怪,只是让拉萨屈居第二有些歉意。
但是,享受美丽,也是有代价的。杭州的气候,就不敢恭维了。毫不夸张地说,夏天热死,冬天冷死。杭州的夏天,赛过数个以火炉著称的城市,高温四十度可以长达一二十天。“暴晒”这个词,除了在西藏,我就是在杭州用过。到了冬天,那个阴冷又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尤其是春节前后,雨夹雪,雪成冰,冰裹雨,冻得穿什么都不暖和。而且大雪下起来跟东北似的,一两尺厚。偏偏我这个人又特别怕冷,每次回杭州过年心里都有些怵。
这里就必须表扬成都了。
成都的气候是那么温和,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过35度。而且稍热两天就来一场雨,立马凉凉快快的。我写此文时已是七月初,30度而已。整个六月的平均最高气温是28度。有时看到电视上报道,全国大面积高温天气,就暗暗庆幸。冬天呢,成都很少到零下,就我居住的三十多年来看,2-3度就算低的了,一般是5度左右。虽然很少下雪这点让人遗憾,但你还是要感谢它的温和呀。
没有酷暑严寒,也没有水灾旱灾,更没有龙卷风。即使2008年四川发生那么大的地震,也绕过了成都。翻看成都的历史,战争,瘟疫,天灾,几乎都没有降落到这块土地上。
成都的温和还不仅仅体现在气候上,很多方面都温和,它是真正的休闲城市,休闲到了骨子里,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前些年有个成都人自嘲的段子:开个拓拓车,吃点儿麻辣烫,炒点儿渣渣股,打点儿小麻将。拓拓车指奥拓,当时5万一辆。渣渣股是指很低价位的股票。小麻将么,就是一块钱以内的麻将,输赢都是一乐。你别说,还真的很传神。成都人的确容易知足,只要能开心,懒得那么拼。
因为地处盆地,成都日照比较少。这算个缺点,但也因此给成都人民增加了一个节日:只要一出太阳,家家户户就会扶老携幼(外带狗狗) 出门去晒太阳,喜气洋洋如同过节。晒太阳的重要内容是打麻将。根据不同的季节,一家家开车来到桃花树下,桂花树下,腊梅树下或荷塘岸边,开打。所以成都的农家乐,是必备麻将桌的,而且是机麻。然后第二天的报纸上,就会有一版市民们其乐融融晒太阳的照片 (尽管记者努力避开麻将桌,也会隐隐约约在背景里看到)。
“小确幸”这个词,在成都是最用得着的。
成都的温和还体现在房价上。比起杭州,它真的很亲民,很低调。每每有人问我为何不回杭州居住时,我总是说,买不起房子呀。的确如此,杭州的房价一直跟北上广比肩,甚至超过北上广。而成都的房子,始终在工薪阶层能过问的价位上。
这些年,成都迅速发展为西部重镇,很多大数据都排在了全国前十,比如机场的吞吐量 (仅次于北上广),私家车的拥有量(居然超过了广州),还有城市的竞争实力,都很靠前。我站在三十楼的家里,眼看着窗外的高楼拔地而起,各种商业中心一一落成,国际品牌一一进驻,夜晚灯火璀璨,真是越来越高大上了。
可是我,还是感觉与我关系不大。人家问,你哪里人? 我依然回答,浙江人。
今年端午回杭州看母亲,姐姐指着一桌菜说,今天端午,我们除了吃粽子还有五黄。我问哪五黄? 姐夫说,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黄酒。我觉得好陌生,马上习惯性地说,我们成都不是这样的,我们成都过端午节就是吃粽子,咸鸭蛋,苋菜。然后家家门口都挂艾草和菖蒲。
说完我暗暗吃惊,怎么我又说“我们成都”了? 而且我对成都的端午风俗显然比对杭州的熟悉多了。我到底是哪里人?
杭州话我完全不会说,但是可以听懂。反过来,成都话我也讲不好,也能听懂。有一天兴趣所致,我分别做了四川话的考题和杭州话的考题,都得了九十分左右。但在成都打车,师傅会说,你是外地人吧? 在杭州打车,师傅依然会说,你是外地人吧? 我去杭州时说,我回杭州了;我离开杭州时说,我回成都了。
杭州的六月是梅雨季节,天天下雨。我很不适应,下意识地说,我们成都就没那么多雨。姐姐说,我就喜欢这个季节,三天两头下雨,挺舒服的。我心想,多潮湿啊。可是看到窗外的广玉兰树那么油绿,花朵开得又白又胖,阳台上的每一盆花草都生机勃勃,不觉又羡慕。那雨不是白下的,是老天在施肥。难怪杭州的植物总那么茂盛。
返回时,我从杭州带回一些粽叶,包了肉粽晒到朋友圈儿。四川朋友说,这不是四川粽子,四川粽子是三角形的。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杭州的粽子就是这样的。我不算吃货,但依然偏爱杭州的食物,比如年糕,汤圆,粽子,梅干菜肉,竹笋老鸭煲。每次从杭州回来都会带一些,过过瘾。
我就这样左右摇摆着,交替“背叛”着,揣着杭州的胃,享受着成都的舒适,张望着杭州的风景,迷恋着成都的温和。
记得少年离开石家庄后,我总喜欢说,石家庄是我的第二故乡。可是重庆一住九年,超过了石家庄,我不好意思再说重庆是第三故乡了。如今成都一住三十多年,我更不好意思说成都是第四个故乡了,没法排名。
也许我的本事,就是一直在路上,把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变成故乡,再把一个个故乡变成他乡。如此,我是在故乡之间行走,客居在故乡。
2016,7,5写于成都正好花园
文/裘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