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君
在上海,有一处让我有无限遐想的地方,是圣约翰大学的旧迹。
当年的圣约翰大学,春夏,各类乔木与绿色的草坪相连,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把校内那栋迷人的哥特式建筑包围起来,一群衣着时尚的黑发小绅士运用着比他们母语说得更流利的英语,和金黄色头发的同学肩并肩交流着圣经中的箴言,走进阳光倾泻在屋顶上的哥特式礼拜堂。
时节进入秋天,这些贵族气质的男孩有的漫步在一栋栋有彩绘穹顶、结构精巧美丽的建筑中,背诵着莎士比亚;有的则穿着精致的各色制服在漫天落叶的草坪上挥汗如雨———打网球、打棒球,踢足球,甚至准备热身去门口的苏州河练习划船。
最妙的是双层建筑的塔楼上镶嵌的大自鸣钟,声传数里,如天籁之音陪伴着这群生机勃勃的民国少年成长。
圣约翰大学真是水岸有宅,宅中有园,园里有楼,楼前有院,院内皆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月下是英俊少年。
在圣约翰大学的诸多迷人建筑中,曾有一栋尖顶、嵌着彩绘玻璃的礼拜堂。1914年,19岁的林语堂就经常出现在那里。当时的他玉树临风,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霸男神,可是有一天,有人发现他做礼拜功课时总是心不在焉。
原来,“一见钟情”这种无可救药的事发生在了他的头上。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他同学的妹妹,小林便被吸入了一个感情的黑洞,从此无法自拔。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正是在那栋已经消失在这个星球的哥特建筑里,曾承载过少年小林内心最大的秘密———只有上帝知道他有多么爱她。
当然了,圣约翰大学作为教会大学,除了有哥特式礼拜堂、有宋子良这样基督教家庭出来的同班同学,四周还遍布着西餐厅。所以每到星期天,小林做完礼拜,就会一次次地邀请那位把他吸入黑洞的少女在“杰克餐厅”吃面包吃洋菜,说着单纯敏感而又天真动人的傻话。
当年的小林以理工科见长、立誓做物理学家,来自福建乡村的牧师家庭。少女陈锦端擅长的是艺术绘画,是厦门首富的长女。
爱情从来没有配不配,只有爱不爱。所以牧师的儿子小林为了令心上人欢心,说:“我要写作。”而女孩小陈呢,则马上回应他:“我要作画。“
琴瑟和谐不过如此。但遗憾的是人世间缺啥都不缺法海式的家长,陈锦端的父亲陈天恩因为嫌弃林语堂贫穷,就硬生生棒打鸳鸯,拆散了这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
撕心裂肺过后日子还得继续,但是上帝知道他多么爱她。于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阴差阳错娶了陈锦端邻居为妻的林语堂为我们找到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并说:“我心中理想的女人是芸娘,她能与沈复促膝畅谈书画。”
可以畅谈书画的芸娘是不是让林语堂想到了陈锦端我们不得而知,但一直到晚年,他所绘的每幅画作中的女子,都梳着同样的发型———长长的头发,用一只长长的夹子夹着。女儿们实在好奇,问父亲原因,林语堂才淡淡地回答说,锦端就是这样梳头的。
这是一个“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心爱情故事。如今我们摸索到当初圣约翰大学的旧址梵皇渡路,杰克西餐厅和圣约翰大学当然已无处可寻。人面自是早已不在,笑春风的桃花其实也不在了———能找到的大约只有美女如云的万航渡路1575号华东政法大学和门口的福建沙县小吃。
但是,当年在一切都看似毫无结果的时候,这个爱情故事根本没有彻底消逝,因为始终有两股强大的心灵意志力,让这段爱情在星球的某个空间以某种形式不停运转着。在林语堂次女林太乙写下的 《林语堂传》 中,她非常诚实而大方地认定父亲对这段感情的态度———“他爱她,将永远爱她,即使不能娶她,也会一辈子爱她。”
事实上,爱情那一边的陈锦端,后来并没有嫁给父亲给她安排的金龟婿。她带着林语堂对她一生的思念,先是各种远走他乡,然后拖到32岁才找了个归宿,一生未育。
直到林语堂80岁那年,身在香港已经体衰到无法行走的他忽然一反常态,向前来看望自己的陈锦端的嫂子主动打听起了这个自己一生都不想触碰的名字。听说陈锦端住在厦门,他兴奋地说:“我要去看她”。他大概已经忘记自己和陈锦端都是满头白发、有着痛苦皱纹的老人,说话的心情宛如当初坐在阳光洒满的杰克餐厅之中。
还记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 么? 老怪物阿里萨在等待了半个多世纪后,终于一偿夙愿,深情地对满脸皱纹的菲尔米娜说:“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有51年9个月零4天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爱着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向你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你,忠贞不渝。”
数月后,林语堂去世。寥寥数年后,陈锦端也去世了。
爱过的人都知道,把爱一个人当作能保守的最深的秘密,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