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马古道香山,长靴马镫鞍鞯。和风碎步马蹄轻,引得遐思无限。余世居中都,说汉语、执筷子、读写方块字,自诩汉家子弟。而眼下这长裤、马镫、皮靴,却原来都是“胡风”东渐之物。
有些小物件看似平常,却在日积月累中改变了世界! 像靴子、马镫、轮子这些日常用品都是悄然入世,长期演进,最终在人类文明史上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诸多“小物件”,先从足下之“靴”说起。
中华五千年的历史是穿着“鞋子”一路走过来的———裹足皮、摺脸鞋、舄鞋、草履、木屐、革靴、韦鞋、金莲、锦履、皂靴、云头履、花盆鞋、船底鞋……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胡靴”。“靴子”又称马靴和高筒靴,原为北方游牧民族所穿。没想到这等区区小物进入中原,却居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农耕民族的生活方式。
古代汉地民族的标准服装是上“衣”下“裳”(“裳”就是后来的裙,当时不论男女下身一律穿“裳”)。“裳”的里面穿的是“绔”(“绔”实际上就是现在的“开裆裤”)。与此相对应,游牧民族终日骑马不能穿“裙绔”,唯有紧身窄袖上衣,配上长裤皮靴才最适合骑射。标准胡服中的长裤 (又称“合绔”) 只能是“满裆裤”。今天人人都穿的满裆长裤其实全都是“胡服”,唯有娃娃们的“开裆裤”还保存了点华夏古风。(如今时尚“复古”,靓男倩女推崇“汉服”,却无人真正穿“绔”,内里仍是胡服“合绔”。)
沈括在 《梦溪笔谈》 中说:“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但在整套胡服之中对中原文化影响最大的还是“靴子”! 华夏先民原本只穿鞋帮低浅的“屦”(“屦”是一种用麻、葛等制成的鞋),进屋之前先脱下屦放在门外。(《庄子·列御寇》 中就讲到一个名叫“伯昏瞀人”的楚国贤者来到列子的住所,见到众客临门,“户外之屦满矣”,就表明了当时的这种习俗。)
从 《中国历代家具图录大全》 中可以看到,秦汉之前的人们由于习惯脱鞋进门、席地而坐,因此室内家具都是些低矮的榻、几、案、墩、矮桌、食案、围榻屏风等。自唐代以来胡服流行,各种皮靴、线靴、布靴逐渐进入汉地生活。待到靴子日益普及之后,“进屋脱鞋”显然就不太方便了。人们越加习惯于“穿靴”垂足而坐,致使各种高脚的室内家具如凳子、椅子、桌案、床榻应运而生。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历朝历代不同风格的家具几乎全是“高脚”式样:如架子床、罗汉床、方桌、书案、条案、圆桌、半圆桌、香几、八仙桌、胡床、圈椅、扶手椅、靠背椅、官帽椅、太师椅、交椅、鼓凳、百宝格、大衣橱、梳妆台以及皇帝皇后御用的蟠龙宝座、鸾凤宝座……可以说高脚家具主宰了汉朝以后从民间到皇家的“屋肚肠”(家具的俗称)。一双靴子居然渐渐地改变了整个华夏民族的室内家具、房屋布局与人们坐卧起居的生活方式,并且绵延一千多年直至今天。
多年前独游四川,曾瞻仰广汉三星堆遗址。展厅中除了那些令人震撼的青铜面具外,更有两件不起眼的“陶豆”引起了我的关注。“豆”形似“高足盘”,上面圆盘用来盛放食物,下面是个圆形底座,中间用根长柄连接。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直径不过16公分小盘子 (底座直径15公分),何以要用一根高高的细柄将其支撑到近半米高度? (此“陶豆”通高46公分,另一“豆”通高37.7公分。) 看来只有习惯于坐在地上餐饮才需要把盘子抬高到如此高度。
唐代以前吃饭是没有桌子的,当时的人们都是席地“跽坐”(所谓“跽坐”即上身挺直,双膝跪地,脚底朝上,臀部坐在脚跟上,又称跪坐)。今天人们所称的“筵席”其实就是当时摆在地上的两种铺垫之物。“筵”,是铺在地上的蒲苇编织物,“席”则是叠加在“筵”之上的一些质料更为细密的编织物或皮料。食客们“跽坐”在席子上,面前食案上摆放着酒器爵、觚、觥、斝,以及食器簋、敦、豆、瓿等。其中的“豆”乃是古代典型食具之一,它之所以制作为“高脚”样式显然与古代进屋脱屦,跽坐席上的饮食习俗相关。古代饮宴中摆放“豆”的数量依照尊卑长幼顺序而定。《礼记·礼器》 曰:“礼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二十六豆,诸公十六豆,诸侯十二豆,上大夫八豆,下大夫六豆等等。民间饮食之礼则依据寿年高低,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
饮宴中不仅食器的盘面需得高高撑起,饮器也同样如此。山东日照市出土的那件著名的“黑陶蛋壳杯”杯壁厚度仅0.5~1毫米,由敞口杯、透雕的柄,以及圆形底座三部分组成。上面的杯体容量虽不足100毫升,但其通高却要26.5厘米 (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的“黑陶蛋壳杯”堪称世界高脚杯之鼻祖。而且其高度超前绝后,哪怕现代西方容量高达850毫升的“大号波尔多红酒杯”其通高也不过25.7厘米)。一个不足盈握的小酒杯居然也要用高柄抬升到近一尺高,这显然亦是为着适应席地饮酒之需。直到唐代以后有了桌椅等高脚家具,饮食餐具样式也随之而变,锅碗盘碟不复再有高足矣。
呜呼! 改造一个民族不仅可以从脑袋做起,也可以从脚下做起。
另一件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小物件是“马镫”。陆战史上曾经有过两类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的快速进攻兵种:一是配备了马镫的骑兵团队;另一是披覆铁甲的坦克兵团。在马镫没有出现之前骑马是一桩十分危险费力的难事,唯有雄健有力的壮汉方能胜任。因为当快马飞奔腾跃之时,纵有马鞍,两脚悬空的骑手也必须双腿夹紧马身,用手抓牢马鬃,方可避免从马上摔下来。公元前亚历山大大帝率军横扫中亚大地之时还没有发明马镫,他的将士们还只能凭借着大腿的力量夹住猛烈颠簸的战马才可保持自身的稳定。陕西临潼秦始皇兵马俑二号坑中出土了许多与真马大小相似的陶马。这些马身上也都只备马鞍却未发现马镫,显然骑士们因缺少马镫而无法双手拉弓射箭,故此秦时骑兵只能单手用“弩”。
马镫为古代中国人所独创,故“镫”又被西方马文化研究界称为“中国靴子”。早在西汉时期就出现了铁马镫的替代物———布马镫。直到公元四百多年中国才生产出成熟的铁马镫。有了马镫就可将人与马连接为一体,对战马就更容易驾驭。解放了骑兵的双手,就可以让他们在飞驰的战马上边骑边射,手臂也可以大幅度挥动,完成左劈右砍的军事动作,从而充分发挥了甲胄和兵器的效能。正是马镫的发明才使人类战争史真正迎来了无敌的“骑兵年代”。故此,马镫被科技史专家认为是现代文明的主要工具之一,其重要性足可与轮子和印刷术等相提并论。
马镫传入欧洲,使中世纪的欧洲进入了“骑士时代”,并导致了欧洲封建制度的诞生。无怪乎英国科技史权威李约瑟博士说:“只有极少的发明像马镫这样简单,但却在历史上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催化影响。就像中国的火药在封建主义的最后阶段帮助摧毁了欧洲封建主义一样,中国的马镫在最初帮助了欧洲封建制度的建立。”一件看似普通的发明却关乎一种社会制度的兴亡存废,其作用之重大显而易见。
“双脚直立行走”解放出双手才有了现代人类;“双足踩上马镫”解放了骑兵双手,才让欧洲进入了骑士时代。其实文明的进步过程就是一次次“解放双手”的过程:火柴的发明取代了“钻木取火”;活字印刷与复印机替代了执笔手写;缝纫机代替了女红的飞针走线;羊毛衫编织机代替了棒针手工结绒线;洗衣机代替了手洗衣衫;电风扇代替了手摇蒲扇;自动化生产流水线几乎完全取代了人工操作……从而开创了一个“人机合一”的时代。
大自然的宏观生命体从来没有进化出轮轴结构,故“轮”只存在于人工世界之中!
“轮”是人类最为古老,并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的伟大发明。
它的最早使用其实并不是车轮,而是“纺轮”。除了纺轮,制陶的“快轮”也是新石器时代的重要发明。此外,运用“水轮”提水的自行灌溉技术也是人类最早的动力装置。
车轮则是人类相对较晚出现的一种发明,最早似乎只在宗教仪式和礼仪场合使用。直到出现了畜力驾车,能够省力高效地实施运输,才使轮轴车辆蓬勃地发展了起来。
“轮”的作用实在太大了。它的应用无所不在,变幻无穷:不同力矩可以组合成滑轮;利用紧密契合可组成传动的齿轮;能将“转动”变为“平动”的偏心轮;可起推进作用的涡轮;可周期性改变转动方向的摆轮……近几百年来“轮”在人类生活中更是显示出越来越大的应用前景,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火车、汽车、飞机、轮船、电梯、电扇、空调、冰箱、洗衣机、计算机、宇宙飞船、通信卫星……无一例外地都离不开“轮”。在今天的生活中假设彻底排除“轮”的存在,真不知人类的现代文明还会留下点什么!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既然我们从文明之初就选择了轮子,那么它很可能会伴随人类的始终。
头下有枕,脚下有鞋。几乎所有不同类型的文明都发明了枕头与鞋。
陆生脊椎动物虽不乏二足行走者 (如鸟类和袋鼠),但它们的躯干在运动时仍旧与地面平行,唯独人类的后肢长在躯干末端,直立行走之时脊柱完全垂直于地面。为此人体的全部重量都由脊柱垂直地传递给大腿骨,致使人类挺括的胸腔得以横向展开而变得扁平。再者人类手臂需要做许多大幅度 (甚至是360度) 的复杂动作,如挥舞、投掷、抡砍、击打,这就要求人的肩关节必须足够宽舒,锁骨也须相应变得修长结实———所有这些因素都让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拥有了一对格外宽阔的肩膀。
绝大多数四足行走的哺乳动物其躯干均非扁平,因此其头部宽度都和躯干宽度相差无几,致使它们可以轻松侧睡 (君不见雄狮睡觉,它那大“狮子头”真的与狮身同高)。然而宽肩窄头的人类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侧卧之时悬着的头部极需支撑。为此枕头也就应需而生,哪怕是原始时代,人们也会用石头或草捆等将头部垫高来睡觉。
从现代医学研究上得知,人体的脊柱从正面看是一条直线,但侧面看则是一条具有三个生理弯曲的曲线。为保护颈部的正常生理弯曲,睡觉时须用枕头。资料显示,健康人在8小时睡眠中,睡姿变换约有二十多次,其中60%是仰卧,35%是侧卧,5%是俯卧,因此枕头的高度必须同时兼顾仰、侧两种睡眠姿势 (习惯仰卧的人枕高一拳,习惯侧睡的人枕高约一拳半)。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时间是陪伴枕头度过的。如今全世界的人不论种族、民族、贫富、男女、老幼,睡觉时无一例外地都会使用枕头。
最重要的发明、发现往往无名。没有人知道煤和石油是谁发现的;同样,更没有人知道轮子、靴子、马镫、枕头是谁发明的。
这些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小物件,伟大而平实,重要而寻常,必不可缺却又简单易得,真乃世间大善之物也!
老子说:“善行,无辙迹”!“靴”“轮”“镫”“枕”等平常之物长年累月地善待我们,司空见惯之中,我们甚至已然感觉不到它们的“善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善”的最高境界是否应该是“大善无觉”!
文/詹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