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10日,第八届吴大猷科学普及著作奖颁奖典礼在台北市隆重举行。由海峡两岸科技名家组成的评委很是尽心,他们设立的高“门槛”确保了获奖图书的高水准。如今这一奖项在海峡两岸声誉日隆,参评的热情也在不断提升。《魔镜———埃舍尔的不可能世界》 一书获得本届翻译类佳作奖,在我看来多少还有点憋屈。不过好书多了,总不能都并列冠军吧。此番荣获翻译类金签奖和银签奖的,分别是 《人类大历史:从野兽到扮演上帝》 和 《10种物质改变世界》,确乎无可非议。
《魔镜》 获奖,令我再次回想起27年前的那个圣诞节,笔者在异国的一个小岛上,同一位西方艺术家谈起了毛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
从大不列颠岛最北端的小城瑟索,再往北越过一片名叫彭特兰湾的水域,便是中国人足迹罕至的奥克尼群岛了。那里住着一对姓斯特鲁特的夫妇。他们四十来岁,无子女,丈夫是作曲家,妻子擅长装帧美术,是一对性情潇洒的自由职业者。他家原在英格兰,由于酷爱宁静的田园生活,才搬到这人烟稀少的地方。
英国的许多家庭,往往乐意邀请外国留学生或访问学者到家里小住几天,共度圣诞佳节。1989年,我正在英国爱丁堡皇家天文台做访问学者,意外收到了斯特鲁特家的邀请。圣诞前夕到达他们家,我送给主人三件小小的礼物:一支中国竹笛,一副中国象棋,还有一块中国真丝头巾。同时在他家做客的,还有一位在阿伯丁大学求学的津巴布韦黑人姑娘。
时任爱丁堡皇家天文台台长的朗盖尔教授是正宗的苏格兰人,听说我要去奥克尼群岛过圣诞,觉得很有意义,并告诉我:“奥克尼的文化就像中国一样古老。”那里的史前遗址和文物,为此提供了无言的证词。
在斯特鲁特家的几天过得非常愉快,还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绚丽缥缈、变幻莫测的北极光。辞行前夜,与主人关于现代科学和艺术的一番海阔天空,更给我留下了极美好的回忆。
其实,斯特鲁特先生对于天文之懵懂,同我对于作曲之外行堪称伯仲。起初,双方所思未能迅速合辙。忽然,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我顿时脱口而出:“埃舍尔!”话题随即就集中到了埃舍尔身上。我还随手做了一点记录,主人感到奇怪,我说:“留个纪念,以后也许有用。”这条记录注明,他那本 《埃舍尔的世界》 署名作者是埃舍尔本人和洛赫尔,1971年由纽约的阿布拉姆斯出版公司出版。我们谈得最起劲的埃舍尔画作,是 《变形》 《昼与夜》 《默比乌斯带》以及平面分割习作 《骑士》。
“您是怎样知道埃舍尔的?”斯特鲁特先生问我。
我告诉他,1963年我上大学时读到杨振宁教授的 《基本粒子发现简史》 一书,封面上就印着埃舍尔的 《骑士》,它那神奇的对称性令我陡生敬意。书中说:“可以看到虽然图画本身和它的镜像并不相同,但是如果我们将镜像的黑白两种颜色互换一下,那么两者又完全相同了。”杨先生借此来阐释物理学中与缔合变换相关联的对称。
1972年,埃舍尔去世了。不久,一部名为 《埃舍尔的魔镜》 的新著问世,作者布鲁诺·恩斯特是荷兰人,一名数学教师,此书是他长期拜访和研究埃舍尔的结晶。虽然画家本人未能活到此书付印,世人却对它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它被译成十几种文字,2002年秋,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以《魔镜———埃舍尔的不可能世界》 为题,推出田松和王蓓的中译本,2014年又推出了同一译本的典藏版。
埃舍尔是荷兰人,1898年出生于吕伐登,父亲是水利工程师。中学时代,似乎惟有每周2小时的艺术课能给他带来一点快乐,他也只有艺术课的成绩比较像样,最后连毕业证书都没能拿到。
1919年,埃舍尔赴哈勒姆就读建筑与装饰艺术学院,不久就表现出其在装饰艺术方面的天赋更胜建筑一筹。他努力用功,打下了良好的绘画基础,而且擅长木刻。1922年春,他离开了艺术学院,此后直到1935年基本上都以意大利为家,并与耶塔·乌米克成婚。他在意大利广泛旅行,其间还到过西班牙,目的是寻找素材并作速写,其中有一幅 《卡斯特罗瓦尔瓦》,后来发展成为他最美的风景石版画之一。但此时的埃舍尔尚远未成名,很大程度上仍要靠父母亲接济。
1935年,埃舍尔对意大利的法西斯政治氛围忍无可忍,遂全家迁居瑞士的厄堡。次年,他和妻子到西班牙南部游历了格拉纳达的阿尔汗布拉宫。那里墙壁和地面上的摩尔风格装饰艺术,使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研究和临摹了整整三天。这成了他日后开创周期性空间填充作品的基础。他对瑞士的风景不能激发自己的灵感颇为不满,遂于1937年迁居比利时布鲁塞尔附近的于克勒。1941年1月,埃舍尔回到荷兰,住在巴伦。在祖国故土,他最奇妙的思想和最丰富的作品喷涌如泉。但直到1951年,他才靠自己的作品有了一定的收入。由于其作品中不断涌现出十分新奇的观念,到1954年,他终于变得声名显赫了。
1970年,埃舍尔住进荷兰北部拉伦的罗萨—施皮尔养老院。在那里,他有自己的画室,生活也有人照料,直至1972年3月27日与世长辞,享年74岁。
起初“艺术评论家看不清埃舍尔的神龙首尾,只有将他的作品搁置一边。最先表现出极大兴趣的是数学家、晶体学家和物理学家”,恩斯特此言不虚。埃舍尔在50岁前后显露出对简明几何图形的兴趣,作品中包含了正多面体、空间螺线和默比乌斯带等。《群星》便是其中的杰出范例———如此评论并非缘于我偏爱天文学,实在是许多人皆以为然。
默比乌斯带的妙处在于其只有一个面、一条边,没有里外之分。它的做法其实很简单:拿一张窄长的纸条,将一端扭转180°,再和另一端粘起来,变成一个圈。看看埃舍尔的 《默比乌斯带Ⅱ》,顺着图中蚂蚁爬行的方向前进,或者用你的手指沿着带子的边缘滑行,你就能体验到上面所说的一切。
在埃舍尔的最后一幅作品 《蛇》 中,无数小环从圆的中心生长出来,变大,达到极大之后,在接近边缘的时候重新缩小、消失。画面坚定有力,木刻壮丽辉煌。图中的网络结构极其复杂。恩斯特在 《魔镜》 中说得好:“埃舍尔的角色不仅是个数学家,也是个技艺超凡的木匠。作为木匠,他给作为数学家的自己出了一道题:这个新的网络结构该怎样解释呢?”
恩斯特还说:“如果有人想从生物书中找到三条蛇,以此证明这幅画不是纯粹的抽象,那必将是徒劳一场。埃舍尔本人在研究了大量蛇的照片之后,认为他画的这种蛇是最美、最‘像蛇’的蛇。”画 《蛇》 的时候,埃舍尔已经年逾七旬。他的作品是他毕生对现实礼赞的见证,同时以视觉形象再现充满数学奇迹的无穷之美。
1965年10月,版画艺术家阿尔贝特·弗洛孔发表了一篇极有洞见的评论。他评价埃舍尔:“他的艺术不能激起多少情感,却常常会带来智力上的惊喜。”“他的作品告诉我们,最完美的超现实主义就存在于现实之中,但愿我们能够克服各种困难,弄懂其中隐含的基本原理。”
《魔镜》 的译者田松有获奖感言云:“《魔镜》获吴大猷奖,让我觉得有点儿意外……因为吴大猷奖是一个科普奖,《魔镜》 却是一本艺术著作。当然,《魔镜》 获奖,也有十足的理由,正如郑愁予的著名诗句‘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们可以看到,在科学和艺术之间,存在着更深层的关联。在这个意义上,《魔镜》 获得吴大猷奖,也是实至名归。”
有一群美国年轻人曾写信给埃舍尔,在一幅画下面写道:“埃舍尔先生,感谢您的存在。”再次细细品味 《魔镜》,使我对埃舍尔的认识远远超越了当初在奥克尼与斯特鲁特先生的圣诞夜话。我愿一百次、一千次地对埃舍尔说:“感谢您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文/卞毓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