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先生所作的 《我的种痘》,我想起我的种痘。
与生于一九八O年以后的人不同,那时每一个人都要接种牛痘,无一例外。“为什么呢?”时年五六岁的我也不忘这样问妈妈。妈妈告诉我:每一个人来到世上都要出一回“麻子”,只有出过“麻子”,才能真正算一个人;据说有的人到临死的时候也要把“麻子”出了才能死。我听了这话后,不禁模糊地想,这岂不是要从阎王或某个天神领取做人的牌照么? 当然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心想”而已。那么就种吧。说这话的时候,大约是村子里已风闻赤脚医生这几天要来村上给我们种牛痘了。
那会很疼吗? 妈妈告诉我:不很疼的,只是在种的地方———手臂上会留下疤痕。她一边说一边挽起衣袖给我看,果然,她的胳膊外侧有几粒蚕豆大小,花瓣一般的疤痕,虽然坏了皮肤的完整,倒也不很难看。但我到底有些害怕了,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说:如果不种牛痘,出的“麻子”会变成“天花”———也就是满身满面都出痘痘,弄不好就会落下遍体的麻点,也就是“花”了,这是没有办法治的,所以叫“天花”。过去,种牛痘不够普遍,所以有那么多人都是“麻子”。原来如此,我是心服了,决定无论如何要接受种痘。
没几天,赤脚医生就来了,两三个还是四五个,我忘记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黄昏:一轮昏黄的太阳即将从村庄的西头落下去,却把一抹余晖涂抹到村道上,几个穿白褂的人忽然出现在村口。一个孩子发现后,立即大喊:赤脚医生来了,来给我们种痘了! 顿时,我们这些正凑在一起做游戏的小孩就像受惊的鱼儿一样掉头就逃,一哄而散。有的很快缩回家里,有的迎着夕阳,飞一般地越过一列矮墙,转眼就不见了,任凭赤脚医生在后面怎么召唤也没有用。
但是,我们终究都没有逃脱得了,因为随后便挨家挨户地动员,并当场就种上牛痘。当赤脚医生出现在我家里时,我虽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但仍乖乖地把光光的手臂伸给了他。鲁迅先生小时因表现不错,给他种痘的“医官”(鲁迅先生这样称他)摸摸他的头说“乖呀! 乖呀”,我的医生忙于操作,好像并没有表扬:从箱子里拿出小刀、针管什么的,用刀子在我的左臂划出几个薄薄的小口———出了血没有,也不记得了,然后给它注了一点液体———想那就是痘浆;然后大约是用纱布包了包,对我们说了些注意事项———几日内不要沾水 (尤其是生水) 之类的,就“完”事大吉,开拔向下一家。我托着我的胳膊郑重地过了一夜,第二天又嬉戏如常了,随后有没有一点异常的“反应”,我同样是不很记得了,有也大约只是微微有点发烧吧,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几天后揭去纱布,我看种痘的地方结了痂,痂脱落后,留下的瘢痕并不十分明显,竟不如妈妈手臂上的那疤好看,我似乎还觉得有一点失落,甚至疑心人家没有郑重其事地对待我的种痘。
这就是我的种痘的全过程,而且仅此一次,不像鲁迅先生说的要种好几次,当然也没有那么隆重的“仪式”。
但是,即便种了牛痘,也还要出“麻子”。我出了没有,是怎样出的,都毫无印象了,听妈妈说是种痘前就已出过,我便更加放心,大有一种领取了“免死牌”似的庆幸。但我弟弟出麻子一事我却是记得的。先是发烧,妈妈以为是普通的感冒,但三四天后还不退,始觉不对,而且看到他身上布满了小红点子,遂想起是否为出麻子。一想村里正有一两个孩子在出麻子,便更加肯定,必须按照出麻子来对待,那就是要捂,不能见风,而且饮食也有忌口。果然,几天后,弟弟的烧退了,身上的红点也消失了。他过了每个人一生必过的“出麻子”这一关,而且没有后遗症,这可是值得庆祝的一件大事。父亲似乎还特意买了肉,用以补补他因忌口而造成的营养上的亏缺。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这出麻子与种牛痘所针对的“天花”是两码事。所谓“麻子”,就是“麻疹”或“疹子”,是儿童最易感染的急性传染病,发病时先发高烧,上呼吸道和结膜发炎,两三天后全身起红色丘疹。而“天花”是人或某些哺乳动物都能感染的传染病,病原体是天花病毒。症状是先发高烧,全身出红色的丘疹,变成疱疹———这一点与“麻疹”相似,所以人们常将二者混淆———天花的疱疹很可能变成脓疱,中心凹陷,十天左右结痂,痂脱落后的疤痕就是麻子。而在我家乡没有人能将二者区分,以为出麻子就是得了天花,这也是情有可原,不是专家,谁能分得那么细,何况麻疹说不定也正可以转化为天花呢? ———这是我的猜疑,未经医学界人士裁决———所以过去每当有人出麻疹便如临大敌,也就可以理解了,我小时候不也见过有好几个人都落下满面的麻点的吗。这到底是不够美观。鲁迅先生在《我的种痘》 中提到他的一个女学生:“颇为漂亮的某女士缺课两月之后,再到学校里来,竟变换了一副面目,肿而且麻,几乎不能认识了;还变得非常多疑而善怒……”
不能不感谢英国医师爱德华·詹纳,是他发现挤牛奶的妇女感染牛痘后不再感染天花,1796年尝试接种牛痘到人体而获得成功,逐渐推广开来,至1980年10月,终于在全世界消灭了天花,种痘之法也就不用再实行了。
我国早在宋真宗时代 (998—1022) 即发明了人痘接种法,即从患了天花的人身上接种疫苗到他人身上,但此法不安全,有时正可以引发天花。天花大流行,是要死很多人的,这在世界各地均有记录。国人自是敬畏不已,所以每见有天花流行,除了医生诊视,剩下的一途就只有求神拜佛,于是便有一位大神诞生于世,那就是“痘神娘娘”,各地都还建有痘神庙。就在七八年前,我随亲友到本县一个大镇上游览,临别时从镇子的后街经过,即将出镇,见那街口竟有一座建筑青砖到顶,顶上还有一块“照壁”,两侧翘角飞檐,屋檐下镶嵌有一匾,镂刻三个大字:“痘神宫”。然而高墙下的大门紧闭,周边也非常冷清,显然已被冷落久矣。我的心里也一点敬畏感都没有———
别了天花;别了牛痘;别了,痘神娘娘!
文/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