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沈仲章聊北大往事,谈到过“吃”。下文从他口述笔录和我亲闻记忆中,“抠”出相关的零零星星:
父亲说,住在北大宿舍的外地学生,吃饭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校内食堂,可以按月包饭,也可以每顿现买。另一个是到校外“上馆子”,迈出校园就有不少小饭馆。那些馆子主要就是做大学生和小文人的生意,价格也和学校食堂不相上下。就按穷学生的预算过日子,“馆子菜”一般也还吃得起的。
小饭馆里有“滑溜里脊”、“糟溜鱼片”等炒菜,用料新鲜,现炒现做,才一毛两毛钱一份。1980年代父亲曾评论,与当时上海高级宾馆国际饭店二楼餐厅的京菜相比,抗战前北大周边小馆子的菜味道更好。
还记得我十六岁那年,独自去北京,父亲为我开列了一张“必尝不可”的单子,从天桥小贩的冰糖葫芦,到多家老馆子的招牌菜,都是京城传统美食。在京时,父亲老友分批在饭馆聚会宴请我,有时让我先点菜。每次我报出几个正宗京菜后,总会赢得“到底是仲章的女儿”之类的称赞。
北大校园附近小饭馆数目有限,学生和聚集在周围的文人三天两头光顾,成了“熟面孔”。老客户囊中羞涩时,可以赊账。店家有块小黑板,上面记着某某人欠多少钱。欠钱的人手头松了,可先归还一部分,记个余数。若手头紧又欠上一笔新债,老账新账加在一起,写个总数。等到欠的钱都还清了,便可擦去名字。
一般来说,学生是长住户口,在北大一住就是四年。也有更长的,因为有人从预科念起,有人转系延迟毕业,有人续读研究生,还有人留校或就近任职。就拿父亲来说,他在北大为生为师,“混”了十一年,要不是1937年日军入侵,恐怕会呆一辈子。
可文人则漂泊无常,有时天天顿顿上某个馆子吃,简直当作自家饭厅,某一天又突然离去,踪影全消。要是有人赊账未还,大名就被挂在小黑板上“示众”,往往长达几个月甚至更久。父亲认为,那些文人原本无意赖账,可能因为什么意外,走得匆忙顾不上,拘不得小节了。
小馆子小本经营,当然得想方设法填补损失。有一回,父亲被一家小饭铺逮着,要他替沈从文顶债。来龙去脉大概是这样:沈从文是湘西人,说的国语也许带口音。店里跑堂的文化程度不怎么高,人名常写近音字,店家黑板上沈从文的名字就写成了“沈仲文”。沈从文当时已有名气,常去那家馆子的知识圈人士,大都知道这个“沈仲文”就是他。后来沈从文好久不露面,店主断定这个债户“溜”了。于是赖上了沈仲章,振振有词地说:“文章文章, ‘文’为兄,‘章’为弟。沈仲章你是沈仲文的弟弟,快替你哥哥还账!”父亲明知店主讹诈,好在数目也不大,又欣赏沈从文的文笔,便替这位本家“兄弟”付清了那笔钱。
父亲和沈从文早年失之交臂,虽有共同朋友,没听说有什么直接交往。后在1956年,沈从文与查阜西去湖南考察,查阜西点名要沈仲章协助调查民族民间音乐,因此得以与沈从文同行。我后悔没想到问父亲,他是否有机会告诉沈从文,1920年代末在北平,他曾代之受过,“兄”账“弟”还。
这儿岔开去,我家有几块湘西苗家蜡染,就是在1956年的那次出行途中,父亲根据沈从文的指点买的。父亲有时拿出来给我看,夸赞布的质地,介绍蜡染工艺。细节我记不清了,只知道从织布到染印,非常费时费力。父亲说在1950年代,已料到这种手艺即将失传,在他们考察的那一处,他和沈从文等人几乎包下了仅存的“硕果”。
那几块只有蓝白二色的布料看起来很土气,“文革”初期逃过了抄家。“文革”期间我家照相冲洗暗房一度弃用,后来重新布置时,原来专门定做的隔光板早已不见。那年头供应紧张,父母资产被没收,经济拮据,免谈添置新物。父亲想到湘西蜡染织得十分密实,就翻出珍藏十多年的双拼龙凤团圆被面,要母亲缝起来,挂在窗口遮光。母亲老花眼看不清,把图案拼反了,以后也一直没工夫拆开重缝,至今龙与凤仍未“圆房”,还“分居”两边。
回到“吃”的话题。父亲在北大当学生时,曾跟钢和泰 (AlexandervonStael-Holstein) 学过梵文,而后被钢和泰推荐给德国学者当助手,协助翻译佛经。他的真正“老板”到底是卫礼贤 (RichardWilhelm)还是鲁雅文 (ErwinRousselle),目前还在考证之中。
父亲那一阵子每星期为德国学者工作几次,每次二十几块大洋。这在当时学生阶层里,是一笔很了不起的收入。他的朋友像崔明琪、李述礼等,都来“敲竹杠”。常常是父亲才从德国人那里回到自己的住处,朋友们已经候着了,堵在门口说:仲章你做洋买卖了,请客请客! 于是一伙子人“挟持”着他,拥到平时吃不起的大馆子去撮一顿,点烤鸭啦、涮羊肉啦什么的,大开“洋荤”。
解释一下,文章开头说学生吃饭或吃食堂或上馆子,专指午餐和晚餐。其实早餐也有两大选择,一是在校内食堂,二是去校外的小铺子。不过,父亲不认为后者是“上馆子”。对于早餐,父亲根据花费,分为几个档次:
最低档的是在学校食堂用早餐,既省钱又省时间。常例是每人一份大豆,甜甜的,浇些麻油一拌,再加烤馒头和稀饭。虽然简单便宜,营养味道都还不错。
有时兴致来了,父亲早上也会到外面私人开的面包房去。买个刚出炉的热面包,有夹豆沙的,也有夹核桃的。面包房也有豆浆卖,可来上一碗。这样中西结合的早餐,算是中等水平的伙食。
更高一档是去品尝各种各样的面条。北大二院也就是理学院的大门对面,有个小面馆叫华盛居,做炸酱面最拿手。师傅把面和好后,用手拉成面条,细的、宽的、扁的,都可以拉出来。面拉好了,就一堆一堆放着。顾客来了,再根据具体要求偏好,做成炸酱面或打卤面什么的。
父亲说,附近还有一些豆浆店,但没说该划入哪一档。从名称推测,想是供应中国传统的早点。我当时没有进一步问,父亲也没有描述具体食品。
提起豆浆店,又有一桩逸事。1930年代初,父亲喜欢上了意大利美声唱法,学唱意大利歌剧。父亲一向对学习语言感兴趣,那时已经学了多种外语,于是又开始学意大利语。有天父亲在豆浆店里吃早餐,听到邻桌传来“意大利语”,就走过去“练习”。可是“鸡跟鸭讲”无法交流,只好改用中文。这才明白,邻桌两个人说的不是意大利语,而是世界语。
同为年轻人,父亲就此与那两个“假意大利鬼子”结识。其中一个是金克木,很快成了父亲的好朋友。1990年代,金克木在《忘了的名人》一文中,对这段经历作了简单的叙述。拙文《<忘了的名人>中的非名人沈仲章》里,补充了父亲回忆的前前后后。该文是《金克木与沈仲章:难忘的影子》小系列的第一篇,收在最近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掌故》第一集。
文/沈亚明